1983年3月21日,按天干地支的算法,是“癸亥年乙卯月戊申日”。“阴历二月出生,属猪,但这个月出生的猪,命都不怎么好。”
身边朋友的三个小孩都是阴历二月出生,“一女两男,到如今离婚的离婚,失业的失业,个个都是一团糟”。许彩亮觉得儿子许霆也一样,“命里有劫数”。
和父亲一样,许霆也认为自己“命有一劫”,这一“劫”在12年前就已经发生。
手抖多点了个0
杨素卓一辈子就信了那么一次耶稣,为的是让儿子许霆能免于无期徒刑。
2006年4月,在广州打工的山西临汾青年许霆来到一台ATM机前取钱。他本想取100元,但当时手抖多点了个0,ATM机竟也出钞1000元,在他的账户里仅扣款1元。
尝到甜头的许霆随后用一张余额175元的银行卡,先后171次取出17.5万元人民币,并在两天后从广州坐火车回到老家山西临汾。一年后,他在陕西被抓获。2007年12月,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他犯盗窃罪,并判处无期徒刑。
一审的判决结果,让许霆的母亲杨素卓学会了上网发帖。她去网上搜“许霆”的名字,结果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喊冤和力挺声。她觉得儿子有错但无罪,希望二审能减刑甚至直接宣判无罪。
有老姐妹劝她,你信耶稣吧,可灵了,说不定就能帮助你儿子。
杨素卓起初摆摆手拒绝。后来她听了一个关于“小城邦勇斗大城邦”的圣经故事。
杨素卓听完就动心了。
在一审判决至二审开庭的那段日子里,杨素卓每天都会调好凌晨两点的闹钟,约上那个告诉她城邦故事的老姐妹,从临汾向阳西路走向汾河,每晚都绕尧都区暴走两大圈,“就像故事里小城邦士兵那样做”。她希望儿子的案情,能像耶稣故事里“小城邦勇斗大城邦”的战情一样发生逆转。
父亲许彩亮则在媒体上树立起自己“为儿伸冤”的“悍父”形象。
这个自称要“扼住司法体系的咽喉”的山西男人才初中毕业,但在广州却随身携带两本书:《新华字典》和《刑法新解读》。碰到不懂的法律专业用语,他就翻开《刑法新解读》;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又去《新华字典》上找拼音和注释。在许彩亮的认知世界里,根本不存在歌曲《一分钱》里“拾金不昧”式的道德案例,这世上也不存在“见钱眼不开”的平凡人。他认为儿子的行为“有错”,但“肯定无罪”:“储户多取了银行的钱就是盗窃,银行吞卡或少给储户钱就是民事责任,这是什么道理?”
那时许霆待在看守所里。他有时会想起童年时看过的香港电影《算死草》,想起周星驰演的那个巧舌如簧的“大状”陈梦吉。这时,他脑海里会燃起一丝改判的希望,但他随即又转念想到了《九品芝麻官》里的包龙星,“人家最后是抱了皇上的大腿,才勉强能改判案件啥的”。
虽然听从了律师的建议进行上诉,但许霆自己对改判不抱任何希望。
一下明了世道人心
在媒体与公众的关注下,事情有了转机。
2008年3月31日,广州中院重审,改判许霆有期徒刑5年。
许霆后来也没有服满5年刑期。2010年4月,杨素卓背着许彩亮交了两万多元的假释金,许霆提前出狱了。
从“里面”出来的那个瞬间,许霆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了世道人心。
“一审判无期时,(看守所)里面的一些人想看我笑话;后来改判减刑了,那些人闷闷不乐;我提前假释出狱,很多人心里又不平衡。”
当天晚上,许霆就上了回老家临汾的火车,送站的媒体记者据说“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有记者问许霆这一刻在想些什么,许霆说,啥都不想,就想睡个饱觉。
上车放好行李后,他本来想打个盹,却发现一个记者从隔壁铺位跳出来,说要给他录段视频。录完视频去厕所的途中,许霆又发现一个同车跟访且相识已久的记者。“我当时还纳闷,我就回个老家,怎么像十里长街一样送我?”
回到临汾后,他成了朋友们口中的“名人”。一下火车,围观的人群和蹲点的媒体一拥而上,话筒和闪光灯的背后,有人在一旁等着向他献花。
“那一刻真的很困惑:我一个罪犯出狱回家,怎么搞得跟外宾来访一样?”
能吃苦,爱出风头
2011年11月的一天,许霆接到了何鹏的电话。何鹏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江苏常州打工,许霆想了想,就答应了何鹏。
何鹏被外界称为“云南版许霆”。2001年,何鹏还是云南公安专科学校大二的学生。当时他拿着自己余额仅剩10元的银行卡去农行查询,结果发现机器故障,按下取款键后,柜员机不断吐钞,何鹏此后在两天之内通过215次取款,共得到429700元。随后他被捕且一审被判无期徒刑。他不服并上诉,但被云南高院在二审时驳回。
何鹏后来能出狱,一定程度上得感谢许霆的出现。在许霆二审由无期改为5年有期后,何鹏家人决定继续上诉,2009年11月,经云南高院再审,何鹏由无期改判为8年6个月有期徒刑。
雇用许霆和何鹏的,是江苏商人宋和平。宋和平很看重许霆和何鹏的案件当事人的身份,于是他让许霆、何鹏和另外两个女生组成一个团队,平时到各地进行普法宣传,许霆和何鹏现身说法,两个女生负责主持和后勤工作。
那是一段许霆认为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的日子。据同是团队成员的宋莹回忆,许霆“能吃苦”,但“也喜欢出风头”。
“我们一组四个人,外出宣讲法律常识时,我和另外一个女生做后勤,许霆和何鹏主讲。何鹏和许霆话都不多,但每次宣讲结束,都会有很多人拉着许霆拍照。看他的表情,我觉得他挺受用这种感觉,就像明星答应粉丝一起拍个合照一样。”宋莹说。
老板宋和平则觉得平日里活泼开朗的许霆,对自己曾经案情的态度始终“飘忽不定”。有时公司聚餐或外出拓展时,大家都会聊到“许霆案”。“被别人问这问那的,他的情绪立刻就上来了。”宋和平说。而很多偶尔来做客的名人,一听说一起吃饭的就是当年轰动全国的“许霆案”的当事人时,反应都出奇相似:“哦,那个原来就是你的案子啊!”
这是一道浮在许霆头上的另类光环。
“那一年我可是全国十大新闻人物,和刘翔、姚明他们并列。”这是许霆谈及自己曾经罪犯身份时的一句无心调侃,也是偶尔瞥见头顶的那道另类光环后,对此前自己行为“根本没犯错”的某种逻辑自洽。
宋莹还记得许霆和她之间发生的一件事。宋莹刚来到宋和平的公司做事时,许霆被安排开车去接她。一路上许霆嘘寒问暖,两人很快就活络起来,并相约去宋和平家吃饭。两人一进门,宋和平就说要“送小宋一个背包,你随便挑”。于是宋莹就在宋和平家挑了个包,许霆当时在一旁咧嘴笑。
几个月后,宋莹和许霆、何鹏等人组建的法制宣传小团队被迫解散,宋莹打算离开公司。就在宋莹辞职前的一个下午,许霆特意找到她,要求她把背包还给宋和平。宋莹不理解,追问许霆为什么这样要求,许霆当时的理由是:“宋老板是看我的面子送你包的,你给人家还了吧。”
山西临汾就是他的“江湖”
在广州蹲看守所的那段日子,许霆看了《三十六计》和《三国演义》,并在那时把关羽视作偶像。《三国演义》里“美髯公千里走单骑 汉寿侯五关斩六将”这一回,他来回翻看了好几遍。
他认为自己就是贾樟柯电影里的那类江湖儿女,而老家山西临汾则是他的“江湖”。
2012年年初,许霆离开常州,回到老家临汾。“只要一个电话,一拨朋友都会来接我。”
他不认为自己和那些“江湖兄弟”的关系仅限于酒肉朋友,“这不是混社会,其实就是某种正义感,某种意气相投”。
初中同学刘大方觉得许霆出狱后的很多想法和行为,都被这种江湖义气和所谓的广结人脉影响。
比如许霆特别强调的“人脉”,其实间接促成了他自己当年前往广州打工。高中追了个女朋友,追了3年,高三时确立关系,但两人高考都没考好。女友当时正准备复读,但许霆认识一个爱打篮球的朋友,这个朋友是教育系统出身,于是就帮许霆把女友弄到了太原的一所旅游学校。2006年时女友去广州实习,大学肄业的许霆陪着她去广州打工,之后就发生了震动全国的“许霆案”。
许霆还喜欢说起自己在临汾公安局、文化局、铁路和环保等系统的“各种关系”。“有个朋友几年前过来临汾喝酒,下高铁时忘记拿一个包了,我给铁路局的初中同学一个电话,那边立刻就把包给我送到了。”
对于任何可能和自己发生联系的人和事,许霆从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经营和打点起自己在老家的小江湖。除了那件让他在全国“暴得大名”的案子,他更愿意向陌生人说起自己在初中期间跑出去卖轴承、卖菜、做点焊、开装载机的故事。他为此付出过代价,“断断续续读了7年初中”,但他认为“得到的东西是你想象不到的”。
他曾想过在未来出本自传:“那个事(许霆案)占一部分,但我的精彩不仅仅只有那个事。从初中起,我交了无数朋友,打过无数份工,我怎样被人揍,又怎么去帮助别人,这些同样很精彩。”
到底怎样才算精彩?许霆举了个例子:“有天晚上我在酒桌上喝醉了,但我知道临汾一般晚上10点以后就不查醉驾了,所以当时特地把一个(饭)局拖到10点以后,我再开车上路。谁知道那天交警偏偏‘抽风’查起酒驾,幸亏我眼疾手快,逮着机会就猛一个掉头,挑其他路逃了!”
有朋友觉得许霆就像临汾城内的一只八爪鱼。“他的触角随时都在往外伸。能这么张扬,底气就是他曾经的那些经历。他懂这个江湖的玩法,他也只能在这个江湖里张牙舞爪。”
“因为过去我苦过,苦过之后就应该甜一甜,这样才正常。”
“我喜欢我的人生,为啥呢?因为我喜欢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这大概是命运的安排吧。如果我的性格和行为是一个因的话,那么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就是它结出的一个果。”许霆说。
他甚至想过当年在ATM机前发生的那件事,如果发生在临汾而不是广州,自己的命运也许就会完全不同。
伤口结痂,一挠就痒
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许霆身上的江湖气,妻子吉娇琴就是其中之一。
吉娇琴和许霆结婚时,许霆刚出狱不久。她觉得自己了解的只是出狱后的丈夫,而因提款风波被推到法律和公众面前“炙烤”的那个许霆,她其实并不熟悉。
“刚结婚那会儿,有几次去ATM取款时,他都感到不自在,”吉娇琴回忆道,“这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道坎儿。”
“许霆案”像一处旧伤,永久寄存在许霆的肌体里。这道伤曾一度濒临感染。在时间和生活的冲刷磨砺下,这道伤口如今已结痂并留下一道疤痕。“痒的时候就挠挠,但更多时候会疼。”
许霆的困惑也源于此。在虚拟抽象的私人场域,他是饭局里酒杯碰撞后的话题核心,是被一众亲友认定的最有资格谈论司法案件的“当事人”,是在临汾议论起公共事件时的“民间意见领袖”;在事关生计的现实图景里,他又是有案底、对不义之财曾起过歹意的罪犯。
“开过滴滴,但后来查得严,就撤了;朋友给介绍机关单位工作,一问原来有案底,也不找你了。”坐过牢、名气大再加上一无所长,许霆出狱后只能帮朋友干点零活,其他精力全都用在应酬和江湖交际上。
吉娇琴曾劝过许霆:“你少去点酒席,少给点上礼,多学点生存技能不好吗?”许霆当面总是点头附和,过后又一股脑往酒桌和饭局上凑。
“抽烟不对,喝酒不对,斗地主也不对。我也想像10年前在监狱里看《三十六计》,看《活着》《平凡的世界》去充实自己,但真的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你不可能去改变。”许霆说。
不想让我儿子受影响
律师黄智鑫今年年初去了趟美国。在奥特莱斯的一家折扣店里,他无意中把一件试穿的名牌T恤穿出了店外,走了十分钟他才发现这一情况。
“当时我在考虑的是:到底还不还?还回去的话,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我得承认,自己当时有贪小便宜的心思在作祟。”黄智鑫说。
这让他立刻想到了12年前许霆在ATM机前取钱时的心情。
“ATM故障,我估计许霆是抱着先把钱拿回去考虑一下的想法的。如果银行找上门,那就还钱;如果没人来找,那就看情况行事。”黄智鑫觉得,不能简单判定人在利益诱惑面前摇摆心态“是好还是坏”,他觉得“拾金不昧”和“占为己有”,也许能在一念之间迅速切换。
5年前,黄智鑫曾问过许霆:“你想过翻案吗?”许霆对此不置可否。
黄智鑫当时还是广东君厚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师。“给许霆定罪太有违人性,太一刀切了,这就等于把ATM看成洪水猛兽,哪怕自身出现故障,只要有人一拿,就立马中招。”黄智鑫说。
他给许霆的建议是:继续上诉,哪怕几率微乎其微。“许霆案对其他案件具有标杆性意义,如果能引起公众对类似事件的重视,哪怕最后无法翻案,这个过程都值得肯定。”
针对是否上诉,许彩亮和许霆的态度在10年间“掉了个个儿”。
2008年广州中院重审许霆案并判处许霆5年有期徒刑后,许霆曾当庭表示不上诉,而许彩亮则坚称不服,“要上诉到底”。
但10年间,许彩亮放弃了上诉计划:“我希望我能活到100岁。到那时候,我希望看到事情发生一些变化。”
许霆则开始“变脸”。他把自己从2013年起就要求“旧案重审”的决定,看作是自己对下一代的负责。
“说到底,我去申诉,主要是不想让我儿子以后受影响。他现在还小,但以后如果想当兵的话,你政审就过不去,因为你爸原来坐过牢;出国的话估计也麻烦,因为你爸曾经有案底。”许霆说。
前老板宋和平则对许霆的申诉决定感到震惊。“他可能受到其他人的影响吧,或者他自己早就变了。”宋和平认为许霆当年犯错、犯罪是板上钉钉的事,“再去上诉,只能让人觉得你想炒作”。
梦想是做一名讲师
许霆出狱回到临汾时,初中校友刘大方开车去接他。回家上过厕所后,许霆对刘大方说:“能自由自在地上厕所,真好。”
刘大方当时嘲笑许霆:“不至于吧哥哥,上个厕所就满足了?!”
许霆当时没说话。他想起了监狱里的“一分钟限时如厕”规定:500个犯人站成几排轮流上厕所,但一分钟后,全体都必须外出操练。许霆好几次都站如厕队伍的后几排,无奈之下,他只好在操练实在憋不住时,不动声色地拉在身上。
如今他时常会关注热点事件:“印象最深的是赵作海,他进去的时候年纪就很大了,出来以后完全没法生活。相比他,我情况好很多。我至少能养活自己。”
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院长徐松林曾在10年前发起关于许霆案的讨论,他认为许霆案对推进司法公开和改革具有标杆性意义:由于许霆在10年前的改判,越来越多人知道了“刑法第六十三条第二款规定”的具体内容:“犯罪分子虽然不具有本法规定的减轻处罚情节,但是根据案件的特殊情况,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也可以在法定刑以下判处刑罚。”
许霆的梦想是做一名讲师。“就传授一些人生哲理、生命感悟啥的,应该有人会听,当前社会缺这些。”
他经常和儿子幼儿园的班主任聊天。“人家老师讲得好啊,人家说过林则徐的一句话:‘子若强于我,要钱有何用……子若不如我,留钱有何用……’后面背不出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原句:“子若强于我,要钱有何用,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若不如我,留钱有何用,愚而多财,益增其过。”)
希不希望儿子知道自己的案子呢?
“到了一定年纪时,他自然就会知道。我的字典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被判5年有期的时候没有,被判无期的时候也没有。我不会害怕让他知道的,我的字典里也没有害怕。”
许霆说他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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