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9年广州市番禺区反对垃圾焚烧项目的公民行动中,番禺区丽江花园的业主论坛“江外江”成为主阵地。2009年9月中旬,有人开始在“江外江”上发帖反对建垃圾焚烧发电厂,“天山雪”觉得这个事情与自己无关,“我本来就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大不了我就卖掉房子去别的城市”。但是当“酱油”(“江外江”论坛网友即“江友”的谐音)贴出“十二五”规划全国将兴建的400座垃圾焚烧发电厂的名单之后,“天山雪”发现,南京、重庆、厦门……很多她曾经待过的城市,都将建垃圾焚烧发电厂。她坐不住了,“我觉得无处可逃”。业主们在“江外江”讨论垃圾处理的方法,表达自己的意愿……
在参与“社会动员”(social mobilization)的过程中,发现并守护彼此共同的利益,这便是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教授夏铸九所说的“社区培力”。不愿“被代表”的业主们在这场公民维权运动中成长为社区的公民。而在“江外江”上也可以看到,即便是在共同利益之下,人们也有观点、论据的交锋,甚至有矛盾和争吵。这或许是促成平衡和理性的关键,也是公民社区的重要标志。
在“江外江”找到存在感
丽江花园(以下简称“丽江”)曾经是广州的模范小区。这里聚集了广州最早的一批中产阶层,也有相当数量的传媒人和广告人入住,坐122A路公交车可直达南方报业集团。一旦丽江发生“大事”,总定会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算得上媒体曝光率最高的小区。一开始,它跟其他城市小区一样,业主各自为政,直到业主论坛“江外江”出现,这种冷漠的人际关系才得以改变。
“江外江”论坛的出现是业主们发出独立声音的尝试。2002年,丽江“桃花暗轩”和“九如通津”的业主为维护自己的“景观权”,展开了一场反对修建新浦南路的维权运动。在开发商建的业主BBS上,业主们发的相关帖子总是被删除,他们便筹钱租用了一个服务器,另开一处业主BBS,名为“江外江”。遗憾的是,丽江当时的宽带用户只有1000多户,网络的社区动员力远远没有展开。最早的一批活跃分子则是在2003年之后加入的。
曹哥在丽江住了10年,他不知道自己是丽江的第几位住户,但他知道自己是“江外江”第1400个“酱油”。之前他觉得丽江只是个晚上睡觉、星期天看报的地方,在“江外江”,他交到了很多趣味相投的朋友,开始参加小区内的社交活动。他擅长修电脑,很多“酱油”都知道,电脑坏了,找曹哥。论坛让他在这个小区找到了存在感。
“降温了,这个周末行动吗?我提供一部车,一锅饭。”这是2009年12月18日寒潮降临广州时“伊莎贝拉”在“江外江”上发的帖。每年冬天“江外江”上都会有给流浪汉送冬衣、热饭的活动。对于这些“酱油”来说,他们的存在感就是在论坛上能够找到一批热心人,汇聚一些力量去帮助别人。关注公益的“因爱之名”一直是“江外江”上最热的版块之一。
从线上到线下的邻里交往
“酱油”们的经历很好地印证了夏铸九教授的观点:“居住作为一种有意义的社会交往形式已经逐渐式微,无论在城郊还是城市,支持社会交往的是网络(networks)而不是地方(places)。”如今“江外江”有5万多注册用户,还有相当数量的网友不是丽江住户。被网友称为最牛环保MM的“樱桃白”是附近的海滨花园的住户,她喜欢去“江外江”,“因为这里能找到许多志趣相投的人”。
根据“老江”的说法,他看到过的统计数据是,2003年丽江70%以上的业主学历是本科。“老江”本人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他能跟很多人交流史学问题,作为前“高级物业顾问”,他也会为“酱油”们提供置业方面的建议。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新业主可以在“江外江”上很轻松地找到一个律师帮他看购房合同。律师费是免了的,人情可以以一顿晚饭来偿还,当然,这也是一段从线上到线下延伸的友情的开始。
“江外江”还是一些“酱油”心目中的罗马长老院,版主之一曹哥说:“起码有相当一部分活跃会员对于论坛的民主管理,以及一切按规则做事是有相当高的期望的。”丽江的业主有着相似的教育背景、共同的趣味,更有邻里交往的需求。这让“江外江”避免了一般业主网站的短命命运。
住在丽江的外地人很多,很多人都是从“江外江”开始建立自己在广州的社交圈子。“江外江”最活跃的是一些或明或暗的征婚帖,诸如“70后单身聚会”,还有各式版本的“错过”主题帖,如“我在公车上看到一个前额有痣的MM,在丽江那一站下车,但是一直没有勇气上前搭讪……”
没有人统计过丽江住户内部结合的比率。但是经常有流传于丽江的“花边新闻”,讲某人是“单身公害”之类的,就像是说到古代传奇中某个村有个风流寡妇。这倒是暗合了克里斯·薛尔(Cris Shore)所言的“社区(community)”概念,它是对现代工业社会匿名性、孤立,以及异化的大众社会的反动,对过去的社会产生浪漫与乡愁。
很多丽江住户谈起对丽江的第一印象总是“世外桃源”,那些每天穿过洛溪大桥去喧嚣城市打拼的人,或许就是需要这种能给予安慰的幻觉,大城市中还有这样一块“飞地”:有邻里、有人情,有居住地的感觉。
拒交物业费:不得人心的维权
新浦南路维权运动中,物业管理公司的不作为让丽江业主们对其印象大打折扣,有人开始质疑2.5元/平米的物业管理费用是否合理。接着,有业主开始了延绵数年的拒交物业费行动。对此,住户们却有各种不同的声音:比较温和的是像老江这一派的,觉得这是价值衡量方面的差异,有人觉得2.5元/平米物有所值,有人觉得过高,不能说谁对谁错;但是作为一种公共利益的东西,一定要有一个裁断,那么就以法院的裁决为准。他们觉得这是遵从基本的法治精神。另一派激烈的看法是,未交物业费的少数业主实际是占别人的便宜,因为他们实际上一直在享受买过单的物业服务。
“主交派”在“江外江”上逐渐占据了主流。曹哥说,至少自己身边的朋友对拒交物业费的行为是不认同的。因此,“拒交派”会觉得“江外江”跟物业公司是一伙的。曹哥的两个好友就分别被赠与“前门保安”与“后门保安”的绰号。
“天山雪”最初也属于“拒交派”。但汶川大地震之后,“江外江”组织的一次募捐遭到“拒交派”的冲击,让她对于这一派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那次募捐活动得到了物业公司的支持,有不少保安帮忙打包、运货。如此“和谐场面”更坚定了“拒交派”的看法,于是募捐活动被指非法,部分“拒交派”甚至抢夺募捐箱,原计划进行一天的募捐活动不得不提前终止。
后来,“天山雪”听说,有“拒交派”参与的居委会也在同一天摆出了募捐箱。她说,所有人都在关注地震,希望能够做些事情,这些人还在关心钱应该放到哪个募捐箱。“如果这样素质的一群人维权成功的话,我不知道我们的环境会是怎样的。”
无论是“景观权”的维权活动,还是拒交“物业费”,在丽江业主中没有形成一个共同的热点和共识。直到垃圾焚烧项目的出现。
不剥夺每个人发出声音的机会
反对建垃圾焚烧发电厂得到了“江外江”多数网友的支持。但某些激烈言论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感。“春暖花开”说:“很不喜欢那种氛围。没有理性的讨论,只是用激烈的语言攻击。包括对吕志毅(广州市政府副秘书长、原市环卫局局长),你可以不赞同他,但是没必要谩骂他,与一群只会人身攻击的人为伍,我觉得很丢脸。”在群雄激昂的时候,“春暖花开”的理性,很快遭到了抨击,认为这帮活跃分子在关键时刻失语了。
但是“春暖花开”至今坚持自己的立场。“和丽江的很多居民一样,当时我根本不具备辨别真伪信息的能力,版内的那些人我也都不认识,不了解他的身份背景,无法判断他的观点是否是中立,我不能被不明来源的资讯误导。更不能因为他们说得多就认为他们是对的。”
反对焚烧垃圾项目的整个过程,实际上也是所有人的学习过程。没有相关的专业背景,害怕被人误导,这促使酱油们努力上网收集垃圾焚烧的相关资料,包括日本、德国的垃圾焚烧经验,垃圾处理方面的专家怎么看,以帮助自己和其他人作出正确的判断。“春暖花开”说:“到后来我们就知道了,焚烧的前提必须是分类,前面必须有好的管理的机制。”
“江外江”的总体基调是克制、理性,这是它成为反对垃圾焚烧项目主阵地的原因。在多数人认同“垃圾不能一烧了事”时,“江外江”上依然有赞同垃圾焚烧的帖子出现。赞同派被指“五毛党”,赞同派和反对派争吵的过程中,也有恶言相向,其中有一个赞同派的ID因此被封。不久便有人站出来对此表示不满。“春暖花开”是主张反封杀的:“不用自己的权利去剥夺任何一个人发出声音的机会,小小的‘江外江’能够做到这一点。只有这样,我们其实才有机会往外去表达这样的诉求。”
这次公民行动也促成了很多“酱油”的反思:如果不维护自己的权利,某种程度上亦是不负责的。很多人正在改掉“习惯性”忍受的毛病,并尝试以实际可行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2009年11月8日,“樱桃白”头戴防毒面具表示抗议的照片出现在不少媒体的显要位置,因此被称为最牛环保MM。但是,作为一个个体,她说自己也会觉得很无力,这个时候跟一些坚定的人谈一下,他们会鼓励她:“在失望的时候,再想一下有什么积极的事情可以去做。”“江外江”上认识的“阿加西”、“八索风云”在她眼中都是坚定的人。
(文中提及的人名均为“江外江”论坛上的ID)
专家眼中的公民社区
夏铸九:市民社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教授)
我们经常看到抵抗性认同的建构促成了社区与都市的形成,这不但关乎社区意义、都市意义的赋予,又关乎主体的建构与自主性的课题。也就是说,社区与都市建构的培力过程与动员过程是分析社区与都市的关键,因为它关乎社区意识与都市经验中的市民意识的形成。由于社区意识建构,才真正营造了社区,这就是社区由“自在”到“自为”的过程。市民社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区和社区的不同就是人的改变。
再说具体一点,就是碰到的问题,有了压力,比如垃圾问题。这是一个动员的过程,也是一个抵抗的过程。台湾为什么会有社区,就是因为台湾经济发展太快了,到处都是问题,市民天天都有理由拉白布条。那些家庭其实是关心自己,关心公共事务是被逼的,就是因为都市问题、环境问题多太多了。
卢端芳:谈公民社区不应避谈农村社区、流动人口社区
(任教于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建筑设计与城市规划学院)
近年来,网络舆论已经彰显了巨大的力量,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来自社会各阶层的网民对社会的关切与评论推动了事件的发展,就已尽到公民的职责。但是,对于诸多问题,网络舆论代替不了制度性的改革。我们急需更多更好的社会学家、城市学家和人类学家,对城市管理本身出现的问题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并将研究成果有效地传达给民众。政策的设计和改革要建立在精确认知实情与广泛征求民意的基础上。
我们谈公民社区时,不能只谈住满了城市永久居民的社区,却避口不谈农村社区与流动人口社区,前者只是中国现状的一小部分。而考量农村社区与流动人口社区,如果只参照与实际情况相距甚远的欧美经验,结果必然是生搬硬套,好比看了俩美剧就去搞新农村建设。我们的新农村建设虽然还在试点阶段,但已问题多多,原因之一就是某些专业人员缺乏对农村实际情况的基本认知,拿着城市发展的一套东西往农村放。
流动人口社区的营建仍然是盲点,与城市永久居民的社区相比,前者资源匮乏,生活和教育条件恶劣,居住空间与非正式经济空间往往以混杂形态存在,居民的诉求也不尽相同。在不同类型的社区做同样的事,需要有不同的操作方法。
陈允中:经济需要发展一定要拆楼,问题是解决方案
(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助理教授)
社区抗争(保卫),反对推土机的逼迁,争取保存有历史价值的建筑物。原因是政府主导由上而下,矛盾在体制外处理,市民参与度低、官民缺乏沟通、信任。社区营造,政府权力下放到社区,矛盾在体制内解决,强调持份额者参与规划、设计、建造以及营运管理。条件是政府与社区都相信社区民主,官民互信。经济需要发展一定要拆楼,反抗者会讲其实有很多不同发展方式,也可以提出另类方案,比如拆一半的楼或者怎么样。可以双赢或者保育发展也是一种方式。
(注:夏铸九、陈允中的观点来自“第二届中国建筑思想论坛”,未经作者书面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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