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江苏常州某小学五年级学生缪可馨从四层高的教学楼一跃而下,留下了一篇满是红色批改痕迹的作文,因为她没能在末尾升华出一个“正能量”的道理。
同年8月,一位浙江考生的高考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引起了全社会讨论。这篇作文,一开篇便引用了德国哲学大师海德格尔的论断,全文学术腔十足,被网友调侃为“不说人话”。
2020年浙江高考满分作文。
一个是小学作文、一个是高考作文,前者不符合老师或者语文课标的期待;后者虽不是典型的“三段论式八股文”,却仍不符合大家对满分作文的期待。
每年高考前后,祖国花朵们的作文一直都是大众关心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大家对于什么样的作文才是一篇好作文一直没有定论,满分作文是如何诞生的?满分的作文就是好作文吗?
这关乎我们的语文教育,或者说,我们的语文课,应该怎么教我们阅读与写作?
想到这些,我脑海里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分段、字词句学习、中心思想”式教学。枯燥的语文课,变得“可听可不听”,可自己看课外书,也可拿来做数学题。
一堂真正让学生自发爱上的语文课,是什么样的?
双减过后,素质教育迎来了风口,广州“万物有灵”工作室主理人曾彤的“创意读写课程”被越来越多人关注到。
曾彤老师带孩子们到广州兰圃采风学习。
在国内,创意读写依然是一个新鲜的概念,曾彤带学生们读绘本、做周刊;她带孩子们出门逛展、采风,也带学生们写诗,一首首无拘无束的、可爱的诗。
这堂课,弥补了语文课堂上老师没能好好做到的事情。
原来语文课可以这样上
在刚过去不久的夏天,“双减”政策如火如荼地推行。我本想找曾老师聊聊课外班以及素质教育的事情。从夏末到初冬,这个稿子没有如期进展,倒是在她的朋友圈,我“蹲”到了不少令人惊喜的孩子们的习作。
孩子们用稚嫩的笔触,写着质朴天真的诗。
“那金光闪闪的东西是什么/那是我在床底养的太阳/它早上很早去工作/晚上它将进到我的梦里/照亮我的梦”
“见到天空的流星/就是幸运的/只要许个愿/就会心想事成/流星就像天上的快递员们/把你的愿望一一送上”
“流星,到底是什么做的呢/我说,那是星星的眼泪/月亮妈妈很严厉/每天晚上都会选出/白天表现得特别优秀的星星/和她到黑夜做客/有些星星没被选上/又因调皮捣蛋/被妈妈关了禁闭/心里很难过/于是它们放声大哭……”
11月的某个星期六,曾老师约我和5年级的孩子们一起上课。
这个20多平方米的空间,被白橘色的阳光填满,他们正在共读一本叫做《兰德里校园报》的小说。故事以小学校园为背景,讲了一位叫做卡拉的5年级学生在学校办报纸的故事。
曾老师正在给学生上课。
看起来,这节课与普通语文课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大概十几分钟后,孩子们开始就曾老师的提问讨论起来。
“卡拉应不应该把学生父母离婚的内容刊登在校园报上?”
短短时间,他们各抒己见,有孩子觉得,关于父母离婚,孩子们了解一点是好的,万一哪天自己也会遇到;
有孩子表现出共情,认为离婚是他人隐私,刊登出来可能会伤害同学的情感;
也有孩子展现出理性思考,认为刊登这件事情没有问题,因为卡拉用的不是“公共资源”。
这群5年级小朋友表现出来的思考与共情,让我觉得新鲜,特别是他们还思考了什么是“公共资源”的问题,那是我在5年级甚至上初中都不知道的名词。
孩子们正在进行小组讨论。
曾彤总是有意识地通过阅读来引发孩子的思考与讨论。前几次,孩子们还讨论过“为什么人们需要童话”“你怎么看素质教育”等问题。
这些问题都镶嵌在一个个阅读材料里,通过阅读,孩子们进入情境,进而体会与思考。之后,这些思考的脉络,会出现在孩子们的课堂习作上。
课间休息,孩子们便一头扎进教室一角的书堆里。这些都是曾彤精挑细选的书,有绘本,也有很难买到的故事书,像《兰德里校园报》就是一本不太常见的童书,有些家长买的时候也费了一些周折。
要让孩子喜欢上阅读,并读出“深度”并不容易,曾彤说:“像我们小时候,没有智能手机、平板电脑,不存在书籍跟电子产品争夺注意力的情况,现在想让孩子放下手机去阅读,需要有专业的引导。”
孩子们一头扎进喜欢的故事里。
这种专业的引导,便表现为曾彤课堂上花样百出的“玩法”。
她带孩子们到各处玩,比如去广州大元帅府纪念馆参观,让孩子们化身为“一只鸽子”,以小鸽子的视角对大元帅府观察一番。
之后,有孩子写道:“我是一只鸽子,掠过珠江后,我来到了大元帅府,远远望去,大元帅府就像一个豪华大宫殿。要是我也能住这里就好了,这里大到可以住下我一家鸽子了。”
每次主题课,总有让孩子欲罢不能的游戏。想让孩子体会丝绸之路的历史,她便找来丝绸之路商队的游戏卡,带着同学们一起玩;读《哈利·波特》,她便让孩子们一起Cos自己感兴趣的角色。
最近,因为5年级孩子们都在读《兰德里校园报》,曾彤也让孩子们做起了自己的“有灵周报”,编辑、记者、美术设计,孩子们自告奋勇参加。如今,这份属于孩子们的报纸已经办到了第5期。
同学们一起编辑的《有灵周报》
最近,曾彤还发现一位小朋友办起了她自己的报纸,叫做《兔子报》,只有一个版面,手绘的排版粗犷但古灵精怪。
我想,这个秋天到冬天,孩子们大概尝到了发表自己作品的快乐滋味。这都是曾彤“用心与孩子们打交道”的成果。
月亮掉下来了
大概只有被文学浸润过、尝过文学之甘甜的人,才格外想把开启文学百宝箱的钥匙交给孩子。
刚上大学的时候,曾彤和同学按照学校要求,到乡下去完成30个小时的公益,主要工作是去社区流动儿童托管中心上课。
在教写作文环节,她发现,好多孩子半天挤不出几个字,非常痛苦。她想:“现在的语文教育,怎么跟10年前没什么区别?语文对孩子们来说为什么这么难?”
大学三年级,在广州某艺术周刊实习的曾彤,参加了一场“北岛给孩子们的诗歌”发布会。
现场,她看着北岛与小朋友一起朗诵了法国当代诗人保尔·艾吕雅的诗歌《自由》。小孩子们被诗歌感染的样子,让她想起了小时候之所以没有觉得语文很枯燥,是因为自己感受过文字和诗歌的美好。
写诗的孩子真美。/《人生第一次》纪录片
小学一年级,父母忙于工作,每天下课之后,曾彤便被送到一个可以托管小孩的兴趣班。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当时的老师给几个孩子读诗歌、看绘本。
7岁的曾彤第一次读到台湾作家几米的绘本《月亮忘记了》。“月亮落了,掉在人间。被一个小男孩捡了去。”诗歌就像是这个掉落的月亮,带着它的光,被小孩子“捡到”。
现在想起来,曾彤觉得这位老师一定是有语文教学情怀的,老师的热情和诗歌的美妙,在她心里埋下了热爱文学的种子。
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被文学照见的幸运。之后,曾彤又陆续与同学做了一些公益项目,带着乡村孩子们学写作。她发现,自己能做的似乎很有限。
那时候,她发现农村的很多小女孩很喜欢读《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这类小说,“特别是乡村的女孩子,不能过于沉迷这种公主王子的玛丽苏幻想”,但她也无可奈何,因为孩子们可以读的书太少。
总是等待王子拯救的公主。/《白雪公主》
虽然有一些基金会在村里捐赠了图书馆,可图书馆一直都是锁着的,怕孩子们弄坏里面的东西。于是,每年只有“学习比较好”的班干部才能进去借书。
能引导孩子阅读的老师也很少,乡村小学里的一个老师基本上要教好几个科目,有时候不仅当班主任,还要当孩子的爸妈,于是也无法再对他们要求什么了。
她明白做公益无法“完美主义”,但种种困境似乎不是她每周上一节课、用爱发电就能解决的事情。
更何况,那些乡村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是留守儿童。他们最要紧的事情,也许不是学会品味文学,而是把义务教育规定的内容学习好,提高考试成绩,考上好的学校。
回到城市里,她开始给家长有意愿付费的孩子们上课。她觉得,家长有让孩子发展兴趣的意愿很重要,这让她对自己的教学更有掌控感,也能看到自己努力的成果。
曾彤的身上,有一种属于行动主义者的踏实和冷静。
曾老师在给小孩子上课。
她不是我想象中的、富有浪漫主义激情的那种语文老师,但在她身上,我看见了理想得以一点点实现的可能性。
从香港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她没有和其他教育专业的同学一样走进学校当老师。虽然在学校更稳定,看得见未来,但她深知学校里限制太多,于是下决心创办了“万物有灵”美育工作室,一步一步地搭建自己期待中的阅读写作天地。
她记得那时候有一个学生,一开始写诗歌“希望天上掉下来什么东西”,就会写“希望天上掉下来,手机、iPad……”,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她发现孩子能够写一些基于现实观察和想象的诗歌了。
夹缝中的创意读写
划分段落、重点字词、中心思想、背课文、背好词好句——这些关键词构成了很多人多年后对语文课的印象,枯燥、可听可不听、无关紧要。
为什么我们不喜欢语文课?曾彤说,也许是那时候的课文选材不太能贴合孩子的生活,也就无法代入。十几年前的语文课本是人教版的,现在的语文课本比以前好了很多,已经换成了部编版(教育部编),她觉得这个版本的选文比较贴近孩子的认知与需要。
但是,问题依然存在。在香港大学读教育政策研究的时候,曾彤研究了一个题目,关于某大学的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的课程设置——为什么这些师范生毕业之后,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理论和经验去面对接下来的教学工作?
针对这个现象,学界倡导“研究型教师”,一边研究,一边在一线教书。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难。曾彤说,现在的小学、中学老师没有太多时间去做这些事情。
曾老师带孩子们参观广州南越王博物馆。
曾彤理解很多老师也许都有语文教学的理想,但他们没有时间精力去给孩子更有创造力的美育课。
在曾彤的课堂上,讨论与思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
但学校里的老师没办法给孩子们留这么多讨论时间,“毕竟这对课内语文来说不是一个有效率的教学方式,儿童讨论需要有一定的引导,否则容易失去重点。老师们一方面要落实字句,双减后书面作业也有新的要求”,有价值的讨论是奢侈。
另一方面,特别是一二线城市的孩子,课外阅读时间也正在被大大压缩。曾彤的学生,都是小学或者初中生,她说,有些孩子考试频繁,没有时间去做与考试无关的阅读。
但好的文学启蒙,至少可以像当初曾彤被几米的诗歌点燃一样,照亮孩子们之后的人生。
今年暑假,曾彤开了一个“哈利·波特”主题阅读,有个昔日的学生自告奋勇来当志愿者。这个孩子现在已经上了高二,是曾彤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
她把自己写的诗发给了曾彤——现在虽然学习很忙,她还是保留着写诗的习惯。
自由表达
是给孩子们最好的礼物
今年暑假,曾彤开展了一个为期21天的写诗夏令营。我问她写诗要怎么教?
她说,写诗其实是不需要教的,老师只需要给孩子们一个空间,另外让他们读一些好的诗歌。“最重要的其实是让孩子们放下心理负担,老师要做的就是让孩子们学会感受,多感受就好了。”
“孩子们不需要想着把诗歌写得多好,老师也不必去修改,因为写诗最有趣的就是过程。”
孩子们图文并茂的诗集。
这是也是曾彤的教学观,小心呵护孩子们的本真和兴趣。
最近,她开始有计划地带孩子们读鲁迅的作品,选的是小孩子们比较容易读的《故事新编》里的《奔月》。那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罕见的幽默一面。
在这个故事中,传统神话故事里嫦娥奔月的动机被改了——后羿他把周围的这些飞禽走兽都射死了,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吃了,于是他打了一只乌鸦,做成乌鸦炸酱面给嫦娥吃,可嫦娥受不了了,决定奔月。
乌鸦炸酱面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可真正理解鲁迅,对孩子们来说还很难。所以她需要再把它“降维”一下,这一节课,她希望孩子先了解鲁迅幽默的一面,感受文本的趣味,拓宽一下视野。
孩子们在动物园“写生”。
她说:“我自己读初中的时候,都很难说真正地理解鲁迅,更多就是人云亦云地跟着老师上课,背一下中心思想,应付考试。我们的语文教育里的儿童观,有些是比较陈旧的,还是容易把孩子当成小大人,而不是把儿童当成独立于成年的一个阶段的个体。”
这些年,她接触的很多孩子看起来让父母和老师很满意,总是能按时/按要求完成任务,“很乖很听话”。写作的时候,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把积累的好词好句按照要求写出来。
比如文章的开头可能是“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这是一种习惯了的格式化开头。她明白,这样的写作,是为了讨好老师、讨好家长的。但很美的东西,必然得是真实的,“即便是想象的东西,也必须得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想象”。
让孩子打开五官,写感受到的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真实的天气,才是有意义的。
她觉得自己的创意读写课,最初也是最终的目的,是想让孩子们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真正的、发自生命的声音,然后让孩子把它们表达出来。
孩子们有自己的丰盈世界。/Unsplash
这是一个悖论,在我们的课堂上,似乎小孩子接受的第一节课就是要服从权威,这样才能方便有效率地教学。她的课便尽量弥补这一点。
她记得苏格拉底有一句话,“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太阳,主要是如何让它发光”,孩子们内心里面本来就有一个美好的世界,老师做的就是要唤醒它,在当老师的6年里,她真正体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要让孩子们发出自己的声音,除了学会表达,还需要一个包容他们自由表达的环境。曾彤尽量在这个每周一次的读写课堂,给孩子们创造这样一个自由空间。
就像最初她在几米的绘本里捡到的“月亮”,像艾吕雅的“在林莽上和沙漠上、在鸟巢上和金雀枝上、在我童年的回声上”写下的“自由”。
孩子们在这里充分想象、发言、讨论,没有评分、也没有评比。发言与评论的权利,重新回到了孩子们的手上。
《月亮忘记了》漫画
(文中未标注来源的图片为曾彤老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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