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金承志和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下文简称“彩虹合唱团”)进入公众视野的是几首刷屏“神曲”:《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哪里了?》《感觉身体被掏空》《春节自救指南》。神曲是大合唱形式,唱钥匙丢了的无奈,唱加班、相亲的心力交瘁,相当有画面感,合唱团的年轻人均着正装,在音乐厅内严肃而投入地表演,内容与形式形成一种戏剧化的反差萌。
网友们喜爱彩虹合唱团的表演,模仿他们的音调唱《感觉身体被掏空》,起劲转发《张士超》,最常见的转发理由是:“哈哈哈,简直‘丧心病狂’”“爱死这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但少有人关心或研究他们的表演与一般网络段子或搞笑视频的区别。实际上,支撑起彩虹合唱团口语化歌词的是由四十人配合的八声部合唱,从而以交响乐式的恢宏,反衬出主人公的无奈以及都市芸芸众生的渺小。
金承志一直强调自己是个严肃的音乐人。他所理解的“严肃”是发自内心地尊重音乐,而不仅仅是追求某种狭义的classic music。论履历,金承志是标准的学院派好学生,自幼跟随指挥家邹跃飞、作曲家郑小冰学习钢琴与音乐理论,2007年考入中国音乐学院指挥系,先后师从王燕副教授与吴灵芬教授,同年开始尝试作曲,迄今已创作并演出数十部合唱、重奏、乐队及室内歌剧作品。
其中,他20岁时创作的《净光山晨景》被专业音乐人士评价为天才式创作。按一般理解,音乐是由乐器与声音混合构成的听觉作品,《净光山晨景》不仅如此,更是用音乐临摹再现实景画面——先用人声模拟山前寺外的嘈杂之声,然后由静至动,由简入繁,孩童声、老人声依次登场,木鱼敲击、和尚念经等声音也穿插其间,这些声音彼此融合,逐渐上升,至高点仿若阳光普照、万物归一,然后又陡然消失,一下子什么东西都没有了。金承志最初写完这首作品时,帮忙一起演唱的指挥系同学对他说:“创作灵感可遇不可求,可能你今后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没法超越它,它的高度不仅仅是音乐本身的。”
“净光山”是温州松台山的别称,歌词中的“小山藏世界”是典型的佛道哲学。金承志自己也不能完全道出创作源头,只记得当时受邀去朋友新装修的房子玩,朋友家有一间小小的茶室,简约安静,如能容天地,让他联想到曾和父母一起在故乡山上的生活片段。“和风轻抚,雾散草堂日曈朦,可能清晓出,四面有晴岚,宿觉名山”,《净光山晨景》的词颇有古风,金承志也很喜欢它的词曲层次,说这部作品在“太阳光照射出来”之前都算庸俗,“太阳光照射出来那一下,那个点,其实是很关键的,但那一下是如何被点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他都是后知后觉。金承志1987年出生在温州,父亲经商,家中没有人做音乐。因为那个年代的“学琴潮”,他3岁开始练钢琴。小时候的金承志不太招人喜欢,尤其在学校,他像个不受管束的“小怪胎”,经常当众指出别人的错误,“常常怼得人哑口无言”,即便对方是代表权威的老师。所以,相比人,他更喜欢和自己玩,常常用钢琴模拟卡车经过或者小动物叫的声音。
成年后的金承志依旧没按常理出牌。由于缺乏稳定的指挥或作曲类岗位,相关专业的音乐学院学生一般毕业就转行,或者做培训、教音乐。2011年,金承志毕业就面临着压力。那年温州爆发借贷危机,大批民间企业受牵连倒闭,其中包括他家的眼镜厂,与此同时,父亲确诊癌症,希望他回家接班,而当时彩虹合唱团刚刚成立不久。“我就想,如果我是一个皮鞋厂老板,每个月可以挣 10 万块钱,但条件是不能碰音乐,我愿不愿意?我不愿意,我接受不了。”权衡之下,金承志还是选择了音乐。
选择做一个自由音乐人,所要面临的压力不仅来自家人,更多是周遭社会的对比。每次回到家乡看到同龄人早早结婚生子,谈论生意与车子之类,他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慌张。但他会提醒自己,人类天生会对与自己不同的情境或者角色有一种排斥感,并且习惯打击那些不随大流的异己者,以获得相对的安全感。
“我并不会觉得这样不好或者被冒犯,安全感是自己给的,我不需要去证明什么。”金承志说,当一个人认可自己做的事情时,哪怕只是一个面包房的小弟或者自行车行的修车师傅,都是值得尊敬的。他喜欢《净光山晨景》,也喜欢《张士超》《春节自救指南》,并且不认为这些作品会因为歌词的通俗程度或者大众知名度而有雅俗高下之分。他说创作这些作品的第一目的都是表达,在表达时他的情绪是饱满而严肃的。
很多年前,金承志一度以为自己的最大天赋是语言和电子游戏,高中时他的理想是成为反恐精英职业选手,还和小伙伴组了一个叫 DZL的战队,意思是温州话里的“童子佬”(小屁孩)。“后来大家都告诉我,你的天赋是音乐。”天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确定,只是逐渐觉得,以思考和想象为业,与他想要的很接近。所以,他选择了作曲,感触并创作;同时坚持指挥,协调作品与团员、团员与外界的关系。
作曲家向内,指挥家向外,二者看上去矛盾,对金承志来说却只是一个小小的调和问题。生活就是一场抉择和调和的过程,但最终他会选择自由和不被束缚。比如对于手机的态度,手机可以给生活带来便利,他会用支付宝付水电煤费,省去了排队缴费的麻烦,在上海的便利店刷支付宝也是再方便不过。但他并不会被手机捆绑,他生活的主要乐趣仍是喝茶、看书、聊天,“比如微信朋友圈,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了”。
这种经历和态度不太主流,直到最近与许知远的一次长谈,他才觉得被较为准确地理解了。许知远在采访金承志的视频节目中说:“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是被时代所裹挟,关闭了自己内心的感受,或者放弃了曾经鼓舞他激动他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金先生既试图去贴近这个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某种他认定的距离。”
“在我的世界里,我经营着一座花园城市,里面有大约四十座音乐厅、二十家剧院和几百个小剧场。侏儒在花间起舞,矮人在桥下饮酒,精灵在路牌边弹着里拉琴,远处的长着羊头的车夫驾着驴车运送今日的面包,天边是凤凰在缠绕暮云,然后我超有钱,每天买蜂蜜酒喝。”金承志分享着他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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