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木心,陈村说过一句狠话。因为这句狠话,有人对陈村也开始放狠话。
陈村那句话是这样说的:真正热爱中文的朋友,读读木心吧,他们立刻矮下去瘪下去并好笑起来。
这样的语气,这样高的调门,几乎让人都要越过木心,直呼陈村的“妄断”和“不敬”了。确有多年写作的,真正热爱中文的朋友,觉得受到了羞辱。连并陈村的溢美一起,对木心继续视而不见起来。也有的,引来好奇,去翻读木心,回来说: 木心写过——智者,乃是对一切都发生讶异而不大惊小怪的人(致纪德)。
后者,陈村听了高兴。好歹引人去见识了木心!“那句话,是先说我自己,我初读木心,便如遭雷击,彻底词穷。当真觉得自己矮下去瘪下去,但又是无比愉悦的。我要把这愉悦推荐给读书人,写作人。
人说他“大惊小怪”,他倒也不脑,心平气和回一句:我等在咋呼,不为推销劣质产品。你看我等什么时候那么全力不设防地咋呼? 陈村也绝非少见多怪,他是多见少怪。“ 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无数作家,至于业余爱好写作的文友更知道得无边无际。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依然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的。他是个早已存在却突然降临的怪人,奇人。”
陈村至今愿意描述,第一次读到木心的感受。正是2001年,陈子善在《上海文学》为木心开了那扇门,引来陈村,让他读罢“如遭雷击,不可能再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事后,他是这样描述写出《上海赋》的木心的:先生无妄语。 惊异他的静观。一条一条地写,一句句话写,还拆开句子,拆开词,像老底子的上海人吃大闸蟹。不会吃这东西的人一顿乱嚼,把蟹轻薄了。木心先生不。他边说闲话边慢慢地拆,不放过一点蟹肉,吃完摆出一个好样子。
有时候,一扇门开了缝,不知情的,擦肩门外,匆匆行过;恍惚觉察门内声响的,探头一眼,觉无它,背身而去;再有的人,不但听及声响,还判定这响声是小夜曲,是多重奏,是交响乐。陈村便属于最后者,推门而入,搬了椅子坐于木心对面,听他文字里高山流水的。他甚至得意于木心的一句话:有人只只钟表都拆开来看,却不知现在是几点几分。他听准了时间和音符,不但听了,听完出门,还要“咋呼”:我既然读过一点木心的作品,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小子于心不安。
在陈村的小众菜园网站,可以看到早在十年前,他便一字一字敲打摘录在论坛里的木心文字。此事,多年后被陈丹青知晓,话语里带着感叹:陈村怕是大陆第一个将木心的文字心甘情愿一字一句敲到网路上 介绍给大家的。“这事当然是快乐的,但主要障碍时版权,我不敢弄太多共享到网上。”似乎从一开始,木心就是这样若隐若现地降落在少数人的视野里。
2005年,陈村在报刊专栏写下杂文《关于木心》。着情、着力之深,均毫不掩饰对木心的惊讶加叹服。——“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我在今夜了此夙愿。”——这话照例又激起波澜。类似:我们为什么,甚至凭什么要读木心?一时争议四起。这样的发问,甚至诘问,几乎直至今天。
“但木心觉得那句好。”2005年,陈村在上海初次见到回国探亲的木心,交流于此,木心说,我在今夜了此夙愿,此说说的好。“他总算觉得我有一句是好的。”见识过世界的陈村,在木心这里,甘愿低调,学会自嘲。
和陈子善等人一样,陈村感到不解:很多人不认木心,不是认不出,而是不承认。“甚至还都没去读,先上前否定,或压根退远。大概觉得但凡异于我,超于我的,先本能得警惕甚至敌对。”可他不,对木心,他偏偏能认出,愿承认,心甘情愿去赞美。
梁文道也分析过这种心理,木心的陌生,一方面是他异类般的独创性,一方面是人们对他远离,这种远离,是因为自大。“两种自大。一种是自我太大,害怕了,羞怯了,在意木心的审视和看法,不敢上前。一种是读书人或写作者,你读到了危险,自我更大,产生抗拒,采取忽略、漠视的策略。”
陈村们才不。“读木心,你会看到自己,你对中文的使用有多少分寸,有多少力量,有多少美。这种度量,是蛮好的,有一个人放到旁边,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在作出一种文本,优雅的意外的更高级的文本,你看一下,不是很好?看过了,觉得不过尔尔,可以批评,任何一个作家都需要面对批评家,你不喜欢他的腔调,遣词,文风都可以,分析出来说,这样更好。这是对话。”
陈村认为,佛家有棒喝说,打一棍子,愣一个,打一激灵。“当然,以后就不是棒喝者的事情了。总不能总是棒喝,又不是衙役。”如今他觉得,谈木心最恰当的方式,是说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反复读《即兴判断》、《素履之网》,今天的《文学回忆录》……还是常常被惊到。“他的文字兼有诗、散文、小说、文论。缓慢,有时突然迅速,只一刀。”这种惊到,就像你遇到一处意外,把自己映射进意外之意,那种感觉就像木心所说,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
最近,让陈村高兴的是,上海作协开会,席间他提及《文学回忆录》。说,木心这个怪人,这样的意外之作,大家真该找来读读。不想作协主席竟真兴起,当即决定集体采购,每位作家人手套,“业务学习”。据陈村说,作协极少发书的,上一次集体业务学习,是数年前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出版。
“这一次,可能因为木心,我们头开恩了”。陈村调门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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