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20杭州峰会，巴西总统特梅尔在杭州百货大楼花399元买了只机器狗。导购员向他介绍，这是一种智能玩具，能用语音命令小狗蹲下、站起、跑动，还能让它唱歌跳舞。有人扒出，机器狗的品牌叫盈佳，产自广东省汕头市澄海区。

在外人眼中，澄海是玩具界的“义乌小商品市场”，有些老板仍在用二十年前的模具生产，销量很大，多到论斤称、成吨卖，哪怕一个玩具挣几分钱，也大富大贵，所以他们懒得改进。

如果只是这样，巴西总统怎么会看上澄海玩具呢？

汕头市澄海区凤翔街坝头兴达工业区，盈佳工厂附近，四十出头的陈立光笑称，随手选中澄海玩具太正常了，因为“世界的玩具在中国，中国的玩具在广东，广东的玩具以前看东莞，现在看澄海”。浓重的潮汕口音。

广东佳奇科技教育股份有限公司（下文简称“佳奇”）总经理陈立光的工厂离盈佳不到一百米，其智能玩具生产规模更大，公司已登陆新三板。

去年，广东玩具产业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后首次出现负增长，金额仅约827.9亿元，同比下降8.32%，同期，东莞玩具年出口额仅154.3亿元。澄海全区2015年玩具礼品产值达395亿元，同比增长14%，外贸出口280亿元，同比增长10%。

2016年10月2日，《汕头日报》刊载一则新闻——国庆节，印尼玩具协会会长赖接福带团到澄海考察，说每月从中国进口的玩具1000个货柜中，七成来自汕头澄海。

只要能做出遥控车，有多少卖多少。

李楚钦从事电子玩具研发近二十年，在他的印象中，澄海玩具产业刚兴起时政府就很支持，1999年办了第一届澄海国际玩具礼品博览会，很多商人手拿样品守在火车站，见到外国人就说“溜（四声）的、溜的”，意思是“new的”（新款）。

他正是从那年开始接触玩具。一位原来做简单造型玩具的作坊老板，挣了些钱，想改做高档遥控汽车，但没有生产和技术能力，便通过朋友找到在澄海半导体器件厂任助理工程师的李楚钦。这并不难，只是解决电路板的问题。李楚钦所在的器件厂是大国企，厂里分了三房一厅，妻子在医院上班，女儿即将上小学，生活美满。

对邀请李楚钦的那位玩具厂老板而言，这却是从0到1的一搏。“他原来做的玩具车比较低档，得用根电线拉着，小作坊都能做，他卖十来块，人家卖九块，价格战越打越厉害。后来变成遥控的，一个产品增加成本不超过十五块，却可以卖到五六十块，利润翻了几番，而且有多少卖多少。”李楚钦记得同时期市面上的电动玩具不多，遥控车只要能做出来，便不愁销路。当时的人工成本很低，美元对人民币汇率也高，出口生意特别火。

李楚钦的妻子听闻那位老板从厂里一袋袋地扛现金回家。“不过他对做贡献的人也特别大方，2000年送给我们家一台价值3万多元的‘本田黑鲨’摩托车。那意义比现在给一台小汽车还大。”说起这事，原本略带睡意的她一下子睁大眼睛，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作为技术骨干，李楚钦还用上了老板送的摩托罗拉手机，并在两三年后买下澄海中心的一套大房子。2003年左右，澄海一套普通商品房售价七八万元，那时候李楚钦仍在澄海半导体器件厂上班，只是以朋友名义帮玩具厂研发，玩具厂老板便在中秋、过年等节点用现金表示感谢。“年中就给4万，年底继续给，反正老板有赚就来送钱。” 李楚钦的妻子说。

好在澄海还有些富亲戚——香港侨商，他们把注塑机带到了澄海。

正筹划公司挂牌新三板的广东奇士达智能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余煌介绍，不论东莞还是澄海，能先后成为世界玩具制造中心之一，都是因为它们靠近香港，但一开始澄海并未被看上。第一批港资大厂选了距离更近、优惠政策更多的东莞。好在澄海还有些富亲戚——香港侨商，他们把注塑机带到了澄海。

在80后余煌儿时记忆里，澄海的大街小巷、县城乡村，都是玩具工厂。澄海的玩具企业几乎都从小作坊起步，搞两三台注塑机或模具机在家，就能加工。余煌说，一台注塑机每个月赚三五千元，一个小家庭靠这些马上从担心温饱到月入上万。根据澄海区宣传部提供的数据，截至去年年初，全区有6448家注册的玩具企业，从业人员达12.9万人，超过全区常住人口的1/6。余煌猜测实际数目远不止这些。

没有东莞大厂的规模优势，为了能把产品卖出去，白手起家的澄海老板们必须不断想办法。聘请李楚钦这样的专业人才改进技术是其中一种。陈立光说，帮佳奇打下江山的一键变形机器人，就是被逼着不断突破的成果：十几年前市面流行造型玩具车时，他们在这个基础上加入手动“变形”，成为爆款；很多人模仿，变形玩具变多，他们就改进成遥控变形玩具车，再次成为爆款；一年前他们再次研发，做出能识别语音、与人互动的新一代一键变形机器人，市场反响依然很好，高峰时期一个月能卖出几十万个。去年10月至12月，佳奇光这一个新产品就入账七八千万元。

陈立光感慨，现在佳奇工厂周边一带，上新三板的企业至少有七家，澄海人搞玩具之前，这边都是农田。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汕头金融从业者（下文以“汕先生”代称）说，上世纪90年代，当汕头市中心的人忙着利用特区政策，倒腾批文挣钱时，只有澄海人在吭哧吭哧干着小实业。

和很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做玩具的澄海老板一样，陈立光十几岁就从小作坊做起，常年与工人、生产线打交道，相比高谈阔论更爱默默泡茶，多听少说。“抛开货值光看商品数量的话，世界70%的玩具来自中国，中国80%的玩具来自澄海。” 董秘陈欣敏说。

“走到链条上端后，到处都是你的产品，根本不需要花钱打广告。”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小别离》里有佳奇产的变形机器人“罗本艾特”，作为道具，小演员们围在它周围好奇地讨论，镜头给了几分钟特写。2015年年底，佳奇玩具还上了台湾著名综艺节目《康熙来了》，一个夜市叫卖王介绍它的瞬间变形和语音控制功能，视频网站上的那期节目至今还能看到满屏“求同款”的弹幕。

“其实也没什么用。”陈立光称这些不过是一时的小噱头，很快就会被忘记。这位佳奇的总经理现在还在拍动画片，要打造自己的IP，也在研发智能家居机器人。他准备把一些附加值低的产品转移到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外省。“如果钱好挣，谁会想折腾呢？”

今天访问量破万，明天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32岁的积木老板黄祐祺很赞同，他说在澄海，从来没有谁觉得玩具非常好做。在外人看来，他的生意或许相当顺利——五年前他在向朋友借来的十来平方米的小房间开始创业，现在规模已经扩大无数倍，人员、货物占满一整栋七层小楼。

黄老板2011年从深圳回家乡，先是通过阿里巴巴的电子贸易平台“出口通”把澄海玩具销往海外；2014年改做产品，创立品牌“欢乐客”，主营早教积木玩具；2015年成为淘宝母婴产品销量冠军，且在当地电商界人缘很好。

这位销售冠军长得有点像央视儿童频道的主持人绿泡泡，也很关心潮流，常问90后同事：“你们最近玩什么啊？来来来，带带我，都是年轻人嘛。”几个月前，黄老板开始录视频、做直播，家有萌娃的他在镜头前自称“好奇爸爸”，给网友演示自家积木产品的玩法。

汕头电商协会副秘书长余少芬因此认定他能在电商流行的当下给澄海玩具猛推一把。今年9月18日至20日，淘宝开始为期三天的“中国质造”活动，电商协会推荐黄祐祺的“欢乐客”与澄海知名企业“小白龙动漫”作为汕头产业代表，在首日进行专场直播。小白龙同样做积木，2014年在新三板挂牌。

这天上午10点起，黄祐祺辗转小白龙工厂和自家公司，哪怕弯腰上下车也在紧盯眼前的手机摄像头说话。按照几天前设计的流程，他要和直播观众互动两小时，先向淘宝客户端的买家介绍积木生产的过程，展示上千块积木搭成的精美模型，再用“盲测”小游戏演示不同厂家积木的区别，教观众怎样挑选合适自己的积木，最后向他们推销自家的一款特价滑道积木。他的目标是在这三天的淘宝活动中，卖出两万件商品。

直播镜头里的“好奇爸爸”精力充沛，然而，明显比常人快的语速和颜色略深的下眼皮，透露了他的不放松和疲惫。他晚睡早起还有些焦虑：“按原来那样做，我努努力就可以保持现在的业绩，但在淘宝里面不可能再实现大增长。我要不断想办法从别的地方引流量来。”他说，普通人觉得电商很容易，一台电脑连上网，产品就能往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卖，不需要店面，不用水电装修，人工成本很低，只要网上开个店，东西往上面一丢就行；实际上，做电商有一个致命难题——完全控制不了流量，今天访问量破万，明天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折腾没白费，四天后，欢乐客公司里，原来堆满纸箱的三层仓库已经基本清空。黄祐祺自认嗅觉敏锐，危机感很重，说现在这些“名堂”不得不搞，因为电商竞争太激烈了。汕头电商协会统计，天猫、淘宝、京东等平台加起来的汕头电商卖家已接近2000个，其中一半是玩具产业。

澄海玩具业并不是外人想象中的老旧的塑胶玩具山，而是无数间一字排开的科幻式房间。站在正中远远看去，场面五花八门，前方灯光最亮的几间大房间里，他们在拍电影、投资电视剧、做动漫、买IP、买影视渠道；也有人在做航模、研发机器人；挂着“玩具专用”标识的房间里也只有光鲜亮丽的高级货，视线范围内没有任何廉价小商品的影子。

澄海出口额还在上升，别的地方却扛不住，区别来自应对变化的能力。

广东省玩具协会2013年调研发现，2012年玩具企业普遍反映海外订单减少15%—30%，同时用工成本却上升25%以上。数位业内人士认为，用工成本陡增正是东莞被澄海抢去玩具界冠军宝座的直接因素。

他们耐心解释：东莞玩具企业规模较大，分工精细，一体化生产，每个厂的员工少则一两千人，多则两三万人，产品线比较单一，每年旺季最多7—10个月，剩下的2—5个月订单下降时，工人大量剩余，但为了避免旺季缺人又不能轻易裁减，只能用旺季的利润来养淡季的损耗；家庭小作坊诞生的澄海玩具产业，规模较小，工厂一般只需要几十到一两百人，工厂与工厂之间分工清晰，很多厂只存在装配车间，注塑、喷油以及彩盒采购等工序往外发，各司其职，加上产品种类丰富，澄海玩具企业没有明显的淡旺季，一年可能有11个月都在满负荷加工。

“东莞那边一道工序一块钱，澄海可能就六毛钱。”有人不断举例，又比如新劳动保护法实施后必须给工人缴社保，一人一个月七八百，一年一人就是一万多，一声令下，东莞那种上万人的大厂，一年要因此增加过亿成本，“就是这个把他们搞死了，可能之前大家都没有买”。

“汕先生”透露，澄海玩具在兴起之初确有过一段“放水养鱼”的时光。在那个阶段，许多玩具企业连营业执照都没有，老板的一切交易都以现金或私人账号往来，整个厂在我国国民经济上是不存在的，大家都生活在一个“无票”的体系内。“汕先生”说，现在如果你打电话问澄海的玩具厂报价，对方仍可能会回应：每一种原材料、辅件配件多少钱，要发票得另外加钱。

“汕先生”概括说，之前澄海玩具产业挣的钱，一定程度上与对劳动者保护不力、税收缴纳不充分等因素有关，随着产业做起来，鱼大了，政府就加强管理，让个体户进行登记；而当企业想要有一定的“身份”，进入更大的市场，也意味着要缴税承担更多责任和成本。

佳奇科技的陈立光坦承也有用工成本压力。2002年佳奇研发第一代“罗本艾特”变形机器人时，出厂价200多元，当时一个玩具工人的月工资只有七八百元；2015年这款产品升级到第四代，增加了语音指令、智能语音聊天、知识问答、记忆编程等一系列功能，售价300多元，工人的工资却涨到了三四千元，利润缩水严重。

“一个行业好坏，起作用的首先是需求，然后才是外部环境。如果光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跟着别人走，那就只能跟在后面。”“汕先生”认为，不论东莞还是澄海的玩具业甚至整个实体经济领域，所面临的国内外环境其实都差不多，与金融危机、欧债危机等固然有关，但面对同样的环境，澄海出口额还在持续上升，别的地方却扛不住，区别来自应对变化的能力。

（应受访者要求，李楚钦为化名）

【采访手记】

澄海人

天生就是生意人

9月下旬，离开澄海之前，黄祐祺邀请我去一家叫粿品堂的潮汕小吃店。进门左侧是一条龙舟形长桌，我们坐在三四米长的红色船舱内，黄祐祺点了米糕、粿条等几种米制食品。

几百年前，潮汕人就是乘坐这种“红头船”，带着蒸熟的米糕，从澄海东里镇的樟林古港下南洋谋生创业。他认为，聊到澄海玩具，不怀念一下红头船有点说不过去，因为玩具业也是被逼出来的。

“以前穷，每个人要想方设法挣钱。香港人看中东莞，澄海只能从小作坊做起，竞争激烈，为了生存，必须保持嗅觉，开发最适合市场的玩具。早期可以盗版偷税，管控变严后利润缩水，只能再找更多方式提高利润。哪怕外部环境变化，他们也不断地学习，摸索商业的秘密。一部分淘汰，一部分缓慢生长，一部分走到食物链顶端，不知不觉，澄海成了玩具行业的世界冠军。”

李楚钦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邻居家的亲戚从新加坡回乡，吐槽澄海小到“吸根烟，就从城头走到尾了”。老城区最繁华的中山路全长不到一公里，周围不远就是农田。那时澄海人最引以为傲的只有水稻种植技术。1989年，澄海摘取了全国第一个双季水稻年亩产超1000公斤的“吨谷县”桂冠。

到黄祐祺这一代，澄海玩具兴起，很多家庭因为玩具富起来。他记得，90年代初家里就有3条专门玩迷你四驱车的跑道。

创办奇士达的余煌比黄祐祺虚长几岁，也是80后。他觉得同年代出生在澄海的人，从小就接触玩具，“在澄海，转来转去，总会和玩具有点关系”。他会想念小时候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跟着大人做钩花、糊纸盒、印“拜老爷”的纸钱的时光。绝大多数澄海人都从小培养独立挣钱的理念，长大后不太愿意打工，哪怕种菜的，也会拿到市场卖，做成一门生意。

黄祐祺很认同红头船，尽管他总自称非典型新一代澄海玩具商，“不是富二代，也不是‘外面混不好’只能回家做生意”。2011年回澄海前，黄祐祺所有的人生预设都和玩具无关，父母皆是公职，家里没人做玩具，他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外资银行做金融。但工作第三年的一天，他突然觉得这样下去人生一眼看到头，没什么意思，想到家乡有这么个产业，不做白不做。

“没有谁给我指引干这个。”他父母至今觉得做公务员比做生意舒服。黄祐祺想了想说，一定要找个原因的话，应该是澄海这几十年的变化。

玩具—动漫—娱乐：澄海玩乐产业的路线图

澄海玩具界第一梯队的奥飞、骅威、互动娱乐等都是上市企业。 奥飞 是澄海人心中的玩具一哥，其前身“奥迪”推出的四驱车是澄海80后、90后童年最向往的玩具之一。2007年“奥迪实业”改名为“奥飞动漫”，一大拨澄海玩具厂跟着奥飞开始走“玩具+动漫”模式。有人推测澄海玩具避开2008年金融危机，和这有直接关系，不然奥飞不可能在那个寒风口上实现上市。

2016年4月1日，“奥飞动漫”变为“奥飞娱乐”，并宣布继续进行泛娱乐化全产业链布局，包括参投票房超过30亿的《美人鱼》和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的《荒野猎人》，最终成为东方迪士尼。“虽然目前我们与迪士尼存在一定差距，但奥飞立志要成为一家可以把快乐和梦想带给全球消费者的公司。” 奥飞娱乐副总裁胡华说，与迪士尼一样，奥飞也十分重视精品IP的打造，并构建以IP为核心的泛娱乐生态体系。

至于 互动娱乐 ，澄海人更习惯叫它原来的名字“星辉车模”，2014年3月更名后，宣布以互动娱乐为发展主线，转向网络游戏，先后收购了手游开发商畅娱天下和酷果广告，又陆续取得了金庸、梁羽生、温瑞安等的武侠作品的游戏改编权。

2010年在深交所中小板首发上市的 骅威 ，2014年起开始收购网络游戏和影视资源，走“网络文学+游戏”的发展模式。最近，骅威的新闻非常时尚：旗下全资子公司浙江梦幻星生园投拍制作的两部影视剧由冯绍峰、王凯、郭碧婷等一线明星出演，剧本改编自作家桐华的两部网络小说，拍好后将在湖南卫视黄金时段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