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的八十年代,是在中央美院做年轻教员的十年。那些年现代艺术风起云涌,锋芒人物都在地方,央美被认为是不前卫的。
大多数时日,他确如大多数央美人一样按部就班,上课教素描,晚饭时和一帮年轻同事坐在饭堂里神聊。不同的是,当其他人回去洗洗睡了,他却埋头在宿舍搞创作。
在同时代其他出色艺术家的履历里,你可以读出群体、酒、彻夜谈话的痕迹,但是在徐冰通往徐冰的路上,似乎只有埋头刻字的光阴。他说自己属于比较迟缓的,谈到八十年代的养料,用了一个词叫“间离感”。
“我这人比较被动,总是慢半拍,很多机会都失掉了,但也有一个好,正好和别人错开一段。”
1988年,徐冰在中国美术馆做了展览“徐冰版画艺术展:析世鉴——世界末卷”,同时展出的还有“吕胜中剪纸艺术展”。这两个人的亮相不得了,被公认是“新潮美术的转折点”。
当时现代艺术已经开始疲软,表面的东西该尝试的都尝试了,思维上也没有动力了,再没有更新的东西出来。徐冰的“天书”,提供了一种崭新的中国方式,并把这种方式从平面绘画发展成空间装置。
“1988年的展览有一个提示,提示我们怎么样用中国传统智慧和文化,用我们真正的资源来制作当代艺术。”徐冰说。
他们一谈谈到深夜,偶尔一开门,一股酒味儿就冲出来。
1981年,徐冰毕业留校。他的人生就围绕着教学和琢磨艺术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两件事展开了。
“我留在学校主要的工作是教素描,完全是欧洲19世纪学院派的方法,同时也在尝试新的素描教学方法。画大卫,看谁画得好。一般学院从老师到学生都是这套东西,这个在‘文革’以后也属于一种新的文化,是大家追求的东西。”
徐冰一边在学校里研究素描技术,一边又很关注学院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中国知识界在复苏,大家崇尚的东西都比较健康,比较青春。民主墙、‘今天’的活动,‘星星’美展、四月影会,我都亲历过。”
业余时间,徐冰大量参与各种各样的沙龙、文化讨论,和所有知识青年一样,他崇拜李陀、李泽厚、甘阳这些精英。他到哪儿都是勤奋好学的好学生,夹在听讲座的人群里,认真做笔记。
“我们在团结湖一带有一小圈子人,父母都是文化圈、艺术圈的,差不多都刚上大学,77、78级,平时周末都在一起玩,讨论新信息、新学科、新文化。”
徐冰虽然接触了当时的流行思潮,但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接受影响的人。对他有过一点儿影响的是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理论,因为核心上有很多东方的东西。“再一个是加缪的理论。至于别的,对我其实没有真正的作用,包括德里达,虽然都被谈得很多,但其实只是一些概念。”
虽然关注八十年代的文化,但是对于艺术界的活跃人物,徐冰接触并不多,他一直有点儿冷静,有点儿特立独行,不太容易进入一个新的圈子。“他们都属于'85英雄,挺了不起的,我很关注他们的工作。”
徐冰在美院的宿舍对面住着周彦,他是研究西方当代理论的,也是高名潞的好友,周彦的宿舍里经常高朋满座,舒群、王广义、任戬、张培力、耿建翌……他们一谈谈到深夜,偶尔一开门,一股酒味儿就冲出来。
当他们倾心于西方理论的时候,徐冰在想中国的事。“我这人可能传统文化的东西多一点,这部分在创作中就显示出来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想象力其实特别适合创作现代艺术,中国文化的天性上有这部分东西。”
栗宪庭也来找他约小版画,虽然只是用在《美术》杂志的题头尾花上。
八十年代初,“插队”归来的徐冰对乡村感情深厚,在美院期间,他在全国各地画了很多风景画,今年3月,这些素描还在牛津阿什莫林博物馆展出。
同时,为了研究技术,他想把世界上所有能看到的木刻技法都试一遍,刻了很多很小的木刻,内容就是农村生活的经验,一个草垛、一条路。徐冰刻了上百张,这批作品使他在艺术界崭露头角。栗宪庭也来找他约小版画,虽然只是用在《美术》杂志的题头尾花上。
“那些小木刻很多人喜欢。‘文革’以后,大家挺喜欢这种真情的东西,和‘文革’的红光亮、假大空有对比,与伤痕美术又不同,不是控诉,而是在一些角落里找到我们不太注意的美。”
读研究生之后,徐冰锁定了两个题目,一是版画艺术为什么可以成立,二是版画的特殊性是什么。他提出了规定性印痕和复数性,其中复数性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是版画界的重要议题。
“我做了‘复数系列’和‘印痕系列’,这两个作品特别是‘复数系列’,和‘天书’的出现是非常有关系的。‘天书’的形式、力度、效果,其实都是版画的艺术语言的结果,我让伪文字不断出现,人家说徐冰花那么大工夫刻那么多字,其实版画的语言可以让它重复印刷。”
反复重复,是为了让伪汉字成为事实,强迫观众接受。“这不是纯语言的事,和艺术有了一些关系。”
和当时激扬的艺术青年不一样,徐冰不讨论政治反叛,也不做文化思潮上的考量,他的创作,完全是艺术脉络的挖掘。“开始做‘天书’是因为我开始对当代综合材料感兴趣,完全是很严肃的艺术材料和形式的探讨。我一直在挖和找艺术到底是怎么回事,慢慢地就走到‘天书’上了。”
“当时叫美院三杰,也可能是尹吉男自己瞎攒的。”
在“天书”出现之前,徐冰也曾有过迷惘期。“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画画,后来搜罗那段时间到底做了什么事,发现很多画就是一些墨团,画着一些没有内容的笔触。过去那套东西不想用,新的艺术是什么样子又不知道,该教书还得教书,外头的东西对你的思维又有触动,但是我又不认为艺术是这么简单的。”
当时,央美的年轻人差不多都是单身,又是刚毕业留校的,每次到食堂吃饭,就一直赖在饭桌上东聊西聊,直到饭堂阿姨实在要收拾,再把大家哄散。
“后来觉得光在食堂聊不够,晚上就凑在美院的新留学生楼里聊,后来就成了中央美院的‘侃协’。戏剧学院、音乐学院、电影学院的朋友都特别愿意参与‘侃协’的活动,我们那会儿也开始请一些人来做座谈和讲演。但是后来‘侃协’被学校给收编了,就成了中央美术学院青年教师艺委会,直到现在还有。”
说起神聊往事,徐冰特别开心。他和吕胜中、尹吉男接触最多,“当时叫美院三杰,也可能是尹吉男自己瞎攒的。”徐冰笑道。
那之后不久,他就把自己关起来,一头扎进“天书”的创作中不闻窗外事了。当时跟他住在同一栋楼里的苏新平回忆说,每次经过徐冰的宿舍,都见他埋头刻字,从无例外。而他也确实是整栋楼里睡得最晚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位是连环画家龙劲东,当时他正在创作连环画《人到中年》。
“八十年代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时期,那时候看了很多东西,有一种探讨性的知识分子的兴趣,并且特别满足于这种东西。那时我身体特好,外号‘累不死’。每天就刻‘天书’,弄到很晚,到洗手间刷个牙就睡觉了。”
1990年接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邀请移居美国后,徐冰的人生就彻底转换了,“那当然是有点儿波澜壮阔的感觉,就被卷入了全球化”。
八十年代倏忽过去,中间的很多事都被忽略了。徐冰说:“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就是喜欢忽略,喜欢所有东西都简洁化、整齐化、概念化,把细节全去掉,这是文字造成的。”
如今,徐冰要做艺术,要教学,还要兼顾作为央美副院长的行政工作,当他一天脚不沾地地在北京城里奔波时,不知会不会偶尔想起埋头做“天书”的日子?
“八十年代最奢侈,因为那个时候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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