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采访时,诗人黄梵正在兰州旅行,这是他阔别西北52年之后第一次重返故土。/ 图·视觉中国
接受采访时,诗人黄梵正在兰州旅行,这是他阔别西北52年之后第一次重返故土。随着熟悉的景象在眼前出现,很多小时候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被激活了。他记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酷爱普希金的诗歌,常常会把喜欢的诗句抄写在笔记本里,而抄下的第一首诗,就是久负盛名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7岁那年,黄梵到湖北黄冈上学,他带走了母亲的这本手抄诗集。长期与父母分离的他,时常处在一种忧伤的情绪中,但每每翻开本子,读到这首诗时,黄梵总是能感到一丝希望。他说:“这首诗有不被生活左右的主观浪漫,这也是诗给我的第一印象。”
他的家人之中,除了母亲热爱诗歌,爷爷对诗也有着独到的理解。黄梵的爷爷是黄州一带写旧诗的高手,他不太瞧得上新诗,所以他常以胡适的《蝴蝶》为例,去挖苦新诗的浅薄。这也始终提醒着在诗歌氛围中耳濡目染的黄梵,“要高度警惕单薄之作”。
上大学三年级时,黄梵得过一场肺结核。当时,有个病友正在写诗,黄梵觉得自己能替他将诗句修改得更为出色。但病友对未曾写过成熟诗作的黄梵却是将信将疑。等到第二天,黄梵把改好的诗放在病友面前时,对方大吃一惊,并向他坦言:“确实是比原来更好了。”从那时起,黄梵便正式开始了诗歌写作。
彼时适逢20世纪80年代,在黄梵的记忆里,那是一个读书人几乎都在写诗的时代,“诗人是文艺明星”。/图·pexels
之后,偶然的一个契机,他在图书馆中读到了《舒婷、顾城抒情诗选》。他意识到,诗中所传递出的现代主义的智性追求,和自己的阅读偏好与性格都极为契合。彼时适逢20世纪80年代,在黄梵的记忆里,那是一个读书人几乎都在写诗的时代,“诗人是文艺明星”。就连他所就读的飞行力学专业,班上都有20多人在搞创作。
那时的老一辈人,醉心于浪漫主义诗歌,而像他一般的年轻人,则试图另辟蹊径,通过办刊物等方式,在现代主义的趣味中,找到诗歌的新解法。如今,多年过去,诗歌创作领域不断生发着新的变化。
人人写诗的黄金年代或许已不再,但当代的年轻人也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创造新的诗意。谈及现在所流行的拼贴诗等问题时,黄梵说:“任何时代的人,其内心都有审美化的需求,由于诗歌审美化带来的感受最独特,每个时代都会有很多人,会用诗的方式来满足自己。”
“懂了诗歌,你才真懂了生活”
毛姆曾说:“文学的最高形式是诗歌。诗歌是文学的终极目的。它是人的心灵最崇高的活动。它是美的捷径。”在进入文明社会以后,诗便占据了文字审美的桂冠。20世纪时,创造诗歌的人构建起了一尊孤绝精神的象牙塔——现代主义的诗歌拒绝给读者提供进入文本的密码,它们对读者要求很高,所以长久以来,都让人觉得诗是遥不可及的一种艺术。
但从20世纪下半叶开始,诗则成了文化民主的先锋,这种文体也更加亲近人们的生活。黄梵说,实质上,国人对诗歌与生活相互融合的倾向并不陌生,这是古已有之的。在古代,诗是读书人社交的工具,而有关诗的唱和,也是人们交游、雅集的标准配备。
在黄梵看来,诗其实并没有人们所想的那么神秘和不可触摸,“普通人早已在日常生活中,广泛采用了诗的方式,只是他们并不自知”。比如,为了应对生活的钝化,人们往往通过旅行、聚会等方式来更新自我的感受。这种渴望摆脱单调乏味来追求浪漫与新鲜的趋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集体诗化”。黄梵说:“这体现了普通人心中的诗情画意。而这当中所蕴含的用新的眼光来看旧的世界,就是诗意的本质。”
然而,对于一名诗人来说,做出与普通个体雷同的表达则是无意义的,他们必须提供更为独特和更具启示性的内容。譬如,当所有人都在讲“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时候,诗人是不应该重复这类话语的。黄梵在描摹月亮时,如是写道:“月亮是空白的账本,它等着一笔巨大的债务。”在他眼中,用这种新的眼光去看待近处的生活,从而避开落俗的表述,才是诗人从事的“专业诗化”的使命所在。
在大多数成熟的诗作中,职业诗人往往会同时关注技巧与灵感。黄梵认为,诗歌爱好者大多会把灵感视为圣物:“他们侧重追逐神启般的涌现,他们更愿意相信的是李白斗酒诗百篇、柯勒律治在梦里写出长诗《忽必烈汗》这样的事例。”但对专业诗人而言,技巧是诗歌创作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2021年8月,黄梵的新书《意象的帝国》出版。/微博@作家黄梵
2021年8月,黄梵的新书《意象的帝国》出版,他在书中用了很多篇幅来讲授诗歌写作的技巧。黄梵说,写诗初期,人们本应先关注技巧,他并不是要去规定整首诗的具体内容,而是希望能通过教授单句的诗意结构,让人们去熟悉诗歌中的模式与体系。
他觉得,这就如同练书法临帖,技巧就等同于那些“形”,它们起着类似“基本动作”“基本定律”的作用。他说:“等人们自如写出自己的风格,‘形’也就消失不见了。”而在探究对象的过程中,一些崭新的眼光,会自然而然地从材料中显现出来,这时熟练的技巧就派上了用场,两相结合,便会有美妙的诗作。
但在黄梵眼里,不论是专业创作者,还是普通人,殊途同归于诗。他说:“两者是暗渠相通的,并没有隔着十万八千里。因为你只有懂了诗歌,才算真懂了生活。”
诗可以赋予人们以尊严和新的视野
在快节奏生活中奔忙的人,似乎很容易下这样的论断:“人们只关注眼前的苟且,忙着去赚钱糊口,而承载着美好的精神世界的诗歌已经被谈论得越来越少了。”在黄梵看来,这个结论如果放到五六年前,可能是精准的,但现在却已然有了很大的变化。
在快节奏生活中奔忙的人,似乎很容易下这样的论断:“人们只关注眼前的苟且,忙着去赚钱糊口,而承载着美好的精神世界的诗歌已经被谈论得越来越少了。”/图·pexels
诸如豆瓣等网络社区里火热的拼贴诗——一种通过裁剪已有的印刷资料,来组合成诗歌的创作手段——已经成为青年的亚文化之一。黄梵说:“这类诗是青年把自己与上一代区别开来的标识,也是当代年轻人彼此沟通的‘暗语’‘黑话’等,可以用它们标识出独有的文化地盘。”
最近几年,黄梵对诗歌的变化深有体悟。2015年开始,受邀在美国佛蒙特艺术中心驻留的黄梵,把自己的诗的内容转向关注万物的灵性甚至心灵,写了一批全新的咏物诗。2017年左右,他又在李子俊的推动下,开始面向社会开展写作课。两股合力,将他与这个人人皆可写作的时代拉得越来越近。
黄梵说,80年代诗人的总体倾向,是把诗往深处写,往象牙塔写,甚至往玄学写,90年代因为矫枉过正,很多诗人又把诗等同于生活流,对生活的局限失去警惕。但新世纪以来,汉语诗歌则出现了令人欣喜的倾向,诗人开始觉察到了生活与诗的辩证关系。他很希望能用契合的方式,把诗推荐给更多的普通人。因为“诗可以赋予生活以尊严、以新的视野,而生活又可以令诗保持活性”。
在写作班里,黄梵有很多印象深刻的学员。其中有个学员叫“西娅”,是一位理工科背景的红酒品鉴师。此前她从未接触过诗,只是在南京理工大学蹭过几节黄梵的课。她在暑期班努力地练习整首诗的写作。等到课程结束时,她的诗作就被《扬子江诗刊》等期刊发表了。在分享自己的心得时,她说,因为自己是学理工的,看见公式就兴奋,而诗歌中的模式,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让她深感写诗并不是一件玄乎的事情。
此外,还有一位叫做“傅大山人”的学员。这是一位公司老总,在写诗课程刚结束时,他的诗作就已经焕然一新了。在有了相应的专业知识储备后,他认识到,以前觉得他写得好的那些人,其实都不懂现代诗。作为老师,黄梵也看到了一位普通人在写诗志趣上所发生的转变。
拼贴诗,在限制中找到自由的表达
黄梵说,每个人其实都有一个“文学梦”,这个梦不是指非要成为诗人或作家,而是说每个人都有着满足内心审美化的需要。因为人们在日复一日的熟悉生活中,心灵很容易钝化,久而久之,就会失去个体的存在感。而用文学,却能够把人们的内心从日常生活中叫醒,让他们看见生活还可以是别的样貌。人们在写诗或读诗时,就会获得类似的体验。比如,有人通过读陶渊明的诗,获得自己与陶渊明是同类的自我肯定。
用文学,能够把人们的内心从日常生活中叫醒,让他们看见生活还可以是别的样貌。/图·pexels
在黄梵所接触的年轻人中,有这样的文学梦并且写诗的人数量并不少,但他们并不想成为诗人。在黄梵眼里,年轻人创作诗歌,就和追求爱情一样,都是一段特殊的生命体验。他说:“也许进入中年,他们就不再写了。但追逐诗意的生活却是永恒的。”
在年轻人当中,拼贴诗是很受欢迎的一种形式。黄梵也曾看过一些,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写诗游戏。在阅读拼贴诗时,人们会对歌德所说的至理名言“在限制中才能显出能手,只有法则才能给我们以自由”更加感同身受。
黄梵解释说,写拼贴诗与写自由诗的不同在于,诗句受到印刷文章表达的限制,是在限制中寻找表达的自由。你能拼出什么样的诗句,不仅取决于你脑中的构想,还取决于你能找到什么样的可用字句。在他看来,这种随机和即兴的限制,确实生发出一定的乐趣,但拼贴诗能否像自由诗一样存活下来,还有待观察。
在黄梵看来,诗其实并没有人们所想的那么神秘和不可触摸。图为在活动现场的黄梵。/受访者供图
黄梵预见,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高等教育的普及,生活正出现艺术化的倾向,诗也会趋向短诗,一些诗人仍会创作长诗,但短诗会更普及,因为短诗更适应人们的本性,在网络时代,它也有很多传播的便利。他说:“不论怎样,每个人在一生的某些时刻,都是诗人,他们因某些特殊的境遇,会豁然开朗,突然有了一双发现的眼睛,那就是诗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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