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这是出自《论语·乡党》的一段文字,讲述了孔子趋朝时的礼容。
公门,是国君治朝之门,相当高大,孔子却曲身而入。进门时,他走门的右侧,不走门中,因为门中是国君出入的地方。他也不踩门槛,因为那是不恭敬的表现。经过国君之位,他庄重恭敬快步而行。将要升堂时,他两手提起衣襟使下摆离地一尺左右,唯恐踩到衣襟跌倒失容。接近国君时,孔子再次曲身,面容严肃,如同屏住呼吸一般。退下时,他一步步走下台阶,面色逐渐舒展。下完台阶,他快步走到上堂前站立的位置,仍是恭敬和顺的样子。
孔子十分看中礼仪、礼容,《论语·乡党》如同他对弟子们的“情境教学”。其实在孔子之前,礼就已深入到中国社会的每个层面。相传三千多年前的殷周之际,周公制礼作乐,就提出礼制纲领。其后,经孔子和孔门七十二贤,以及孟子、荀子等人的提倡和完善,礼乐文明成为儒家文化的核心。西汉以后,《周礼》《仪礼》《礼记》不仅逐渐成为古代文人必读经典,而且成为历代王朝制礼的基础。
钱穆曾说:“中国的核心思想就是‘礼’。”古时,上至天子祭天,下至百姓婚丧嫁娶,都要遵从相关礼仪,甚至人与人交往,如何迎送、如何宴请,都有礼的规定。
礼,是古人一切社会活动的准则。行礼如仪,体现在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进食、行走,都有礼仪规范。孝顺父母这一点,也有颇具仪式感的要求。
比如在《礼记·曲礼》就制定了详尽的“餐桌礼仪”:“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骨,毋固获,毋扬饭。饭黍毋以箸,毋嚃羹,毋絮羹,毋刺齿,毋歠醢。”对今人而言,不要把手中余饭放回食器、喝汤时不要倾流不止、不要把骨头啃出声响,类似这样的规定或许还能做到。至于不要用手扬去饭的热气、不要重调主人调好的羹、吃羹时不要连羹中的菜都不嚼就吞下去,等等,如此要求,一些人恐怕闻所未闻。
不仅有饮食之礼,古时人们坐定、行走,都有相应礼仪要求。
古人坐时两膝跪在席或床上,臀部坐在脚后跟上,坐着要起身时,应先把腰挺直,这叫长跪。长跪可以表示敬意,如《战国策·魏策》说秦王“长跪而谢”。箕踞在古代被认为是一种不恭敬的坐式。所谓箕踞,是说坐时臀部着地,两足向前伸展,膝微曲,其状如箕。《战国策·燕策》说荆轲刺秦王不中,“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正表现了荆轲蔑视敌人的气概。
至于行走,同样有礼仪规范。如西周时人们佩戴的组玉佩,就是用来约束人行走时的仪态。人们将组玉佩挂在身上,行走时不能发出玉相撞的声响。级别越高的人,身上的组玉佩越长,行走时的步子就越缓和雍容。组玉佩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人当如美玉,不是发不出声音,而是绝对不可轻易发声。古人认为,一天到晚“叮当作响”之人,是不值得别人尊重的。
除坐与行,古人执持物品同样也有讲究。《礼记·曲礼》中说:“凡奉者当心,提者当带。执天子之器则上衡,国君则平衡,大夫则绥之,士则提之。”凡捧持物品,双手的高度要与心齐平;如果是提拎物品,则手的高度要与腰带齐平。如果是捧持天子的器物,手的高度则要高于胸口;如果是国君的器物,双手与胸口齐平;如果是士大夫的器物,则双手低于胸口……
在《礼记·曲礼》中,还有很多对古人言行具体、细致的要求。如子女外出,要做到“出必告,反必面”,也就是行前要把去向告诉父母,回家后一定要面见父母。在孝顺父母这点上,古人有很多颇具仪式感的要求。如《礼记·内则》中就规定:为人子女,每天天刚亮就要起床,打扫室内和庭院卫生,之后洗漱、穿戴整齐,到父母房门前,和声细气地询问父母晚上睡得可好。如果父母睡得不好,子女应找出原因及时解决。如果父母身上有痛痒之处,要帮助他们抓挠,让他们感觉舒服。
冠礼、婚礼、丧礼,为古代三大人生礼仪。
除了生活起居上的种种要求,最能体现古人对仪式感重视的,莫过于冠礼、婚礼、丧礼三大人生礼仪。
冠礼,即成人礼。贵族男子二十岁时由父亲在宗庙里主持冠礼。行礼前,该男子也就是冠者,其家族要事先选定加冠日期及加冠来宾,即筮日、筮宾。行礼时,由来宾为冠者加冠三次:先加缁布冠,表示冠者从此有治人的特权;次加皮弁,表示冠者从此要服兵役;最后加爵弁,表示冠者从此有权参加祭祀。加冠之后,来宾敬酒,结束后冠者去拜见自己的母亲,然后去见兄弟姑姊,最后戴礼帽穿礼服带礼品拜见国君、卿大夫以及乡先生。乡先生,指退休还乡的卿大夫。之后冠者一家向来宾敬酒赠礼品,礼成。
刘向在《说苑》中说,冠礼的意义在于“内心修德,外被礼文”,是“既以修德,又以正容”,换作今人的说法,就是冠礼的重要内容之一,是进行容貌体态、社交辞令的教育。比如在加冠之前,要由赞者为冠者梳头,再用帛将冠者头发包好。为表示洁净,正宾都要先到宗庙西阶下洗手,然后上堂到冠者的席前坐下,亲手将冠者头上包发的帛扶正。
加冠后,贵族在一些场合必须戴冠,否则会被认为不合礼节。就像《国语·晋语》说:“人之有冠,犹宫室之有墙屋也。”正因如此,《晏子春秋》载:“(齐)景公正昼被发,乘六马,御妇人出正闺,刖跪击其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也。’公惭而不朝。”可见皇帝若不戴冠就出门,会因此被看门人冒死阻挡,且令其本人也惭愧不已。
贵族男子结发加冠后可以取妻,从《仪礼·士昏礼》可见,古代婚姻要经过六道手续,也称六礼。第一是纳采,男家向女家送一点小礼物(多为一只雁),表示求亲;第二是问名,男家问清楚女子的姓氏,以便回家占卜吉凶;第三是纳吉,男家在祖庙卜得吉兆后,到女家报喜,在问名、纳吉时也要送礼;第四是纳征,等于宣告订婚,所以要送比较重的聘礼;第五是请期,男家择定完婚吉日,向女家征求同意;第六是亲迎,也就是迎亲。
六礼之中,纳征和亲迎最为重要。《礼记·昏义》谈到亲迎后新郎新娘“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一瓠分为两瓢谓之卺,新郎新娘各执一瓢而酳(用酒漱口),称为合卺。后世夫妻的交杯对饮,正是从合卺演变而来。
婚礼的六礼据说一直延续到唐代。到了宋代,六礼被简化为纳采、纳币(相当于古礼中的纳吉)、亲迎三种仪式,一直延续到清代。也有一种说法,古代婚礼上的六礼,其实只是为贵族士大夫规定的,一般庶民对这六礼往往精简合并。
在中国的古代礼仪中,有“礼莫重于丧”之说。因为一般的礼仪一天或几个时辰就可结束,唯有丧礼,甚至可以前后长达3年,且仪式极为复杂。仅是判断人是否断气,就有特别的仪式,如《礼记·丧大记》中所写:“属纩以俟绝气。”纩是一种极其轻薄的丝絮,将其放在临终人的鼻前,只要人一息尚存,纩就会飘动。若纩纹丝不动,表示人已气绝。
古代丧礼虽仪式繁多,但所有步骤可分为两类:一是对死者精神的处理,如古人初死,生人要上屋面向北方为死者招魂,以期死者灵魂回复到身体;一是对死者遗体的处理,如沐浴、梳洗或给尸体裹上衣衾,给死人口里放饭食等。
值得一提的是,古代贵族死者口中放的并非饭食,而是美玉,称作琀。据说汉代玉琀一般都是玉蝉,也就是玉知了。因为蝉靠喝露水生活,又能脱壳,在当时被视为一种高洁且能再生的生物。玉蝉在死者口中代表他的舌头,生者希望以此赋予死者在幽冥世界中永不丧失的言辩能力。后人在汉光武帝刘秀的儿子刘焉墓中曾发现一块用新疆顶级羊脂白玉料制成的玉蝉,据说它是中国所有出土汉代玉蝉中最精美的。
仪式感不是浮于表面的故弄玄虚,而是唤醒我们内心对自己、对生活的尊重。
古人讲“礼藏于器”,也就是说,礼须借助器物才能进行。礼器的范围很广,主要有食器、乐器、玉器等。根据文献记载及考古发现,今人了解,礼器中的食器通常有鼎、簋、尊、爵、罍等;乐器主要有钟、鼓、瑟、笙等;玉器则有璧、圭、璋、琥、璜等。
在时代演进中,很多礼器也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比如鼎,最初古人只是在祭祀时用其烹煮肉和盛贮肉。自从有了“禹铸九鼎”的传说,夏、商、周三代都把鼎视作立国重器,定都或建立王朝也就有了“定鼎”之说。另外,周代国君、王公大臣在重大庆典或接受赏赐时都要铸鼎,以记载盛况。
还有一些礼器,虽不像鼎,最终成了立国重器。但它们在世事流转中,也焕发出新的美感与生命,比如杯。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中说:“杯,古盛羹若注酒之器,通名为杯。”由此可见,杯是古代盛羹及注酒之器。而王羲之《兰亭序》中所描绘的“曲水流觞”画面,则讲述了杯的另一种“妙用”。所谓“曲水流觞”,是选择一风雅静僻所在,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小溪旁,一人置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此人即取而饮之,再乘微醉吟出诗来。“曲水流觞”不仅丰富了杯的用途,也让饮酒这件事,多了几分雅趣与仪式感。
或许对中国古人而言,行礼如仪早就融入他们的血肉。比如古代的士相见,不是简单地拍拍肩膀客套几句。《仪礼》中《士相见礼》一篇,就记述了某位士初次去见职位相近的士的礼节。比如,求见一方不可贸然前往,要通过“将命者”事先转达求见之意。“将命”是“传命”的意思,指中间沟通双方意愿的人。求见一方得到主人一方同意后,方可带着“挚”(见面的礼物)前往拜访,到达主人大门时不能与主人直接见面,而要通过“摈者”(协助主人行礼的人)与主人对话。至于主人一方,若不经推辞就“受挚”,也就是接受礼物,则是自大的表现,所以要“辞挚”。两位士若想见面,接下来还需经过请返、再请返、辞挚、受挚等多个步骤。两人真正会面后,主人还需在次日回访,并把前日收到的“挚”奉还对方。一送一还,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时代的车轮轰轰向前驶去,包括“士相见礼”在内的很多古代仪式被今人舍弃,甚至有人认为,它们沾满尘土,是一种腐朽。古时的礼仪仪式,对沉浸在现代生活中的我们,究竟有没有意义?或许,我们无需做到和古人完全一致,但至少应当让生活多一些仪式感。仪式感不是浮于表面的故弄玄虚,而是唤醒我们内心对自己、对他人、对生活的尊重。在《微读节气》一书中,朱伟谈及一代又一代文人雅士的诗词歌赋时说:“(它们)使本来平常的一个个日子都变得有滋有味,无论朝代更替、即使兵荒马乱也不被影响,一代代人复归为泥土,又一代代诞生,它们就支持着一个伟大的民族,有滋有味地生生不息。”或许仪式感同样如此。如朱伟所说:“无论何时何地,我们不能没有除夕的年饭、新年的爆竹、清明的扫墓、中秋的赏月,没有了它们,就没有了我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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