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活字印刷,有两个错觉。其一,自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活字印刷便迅速取代了雕版印刷一统江湖,革命性的新技术加速了宋朝文化普及和国民整体文化水平的提升。其二,废弃、淘汰的雕版都烧了,温暖人间的同时,也加速了宋朝阴司文化普及和亡灵整体文化水平的提升。
实际情况是,直到明清,中国印刷业依然被雕版垄断。清末《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著录历代书籍七千余种,采用活字印刷的只有两百余部。活字印刷发明四百年后的弘治十二年(1499),建安藏书馆火灾使“古今书版荡为灰烬”。而再过四百年雕版依旧横行,同治十年(1871),御史刘瑞祺“奏请饬销毁小说书板(版)”。由此可知,虽经过八百余年发展,朝廷与坊间都没有放弃雕版印刷术。
活字印刷是一种升级的新技术。叶赫那拉·阿廖沙说过:“后来居上的新技术理所应当快速取代前代技术,这是事物的普遍发展规律。如果这个过程出现问题,一定是新技术本身存在缺陷与不足。”毕昇的创意确实别具匠心,只是在实际应用和供求市场面前,暴露出构思与执行的差距。
其一是成品品质不过关。《梦溪笔谈》记载,毕昇用胶泥刻字,“每字为一印”,“有奇字素无备者,旋刻之”。这种单个手工制作的字模,无法保证字号统一,很“影口向阅读快感”。元代的王祯在《农书》中记述了一种改良法:先在整块木板上刻字,再将木板锯散为单个文字,有限度地保持了字体大小和笔划结构的一致性。但还是存在缺陷,排版无论如何紧密,经印刷压力后都会松动、错位,其后果是破坏版面字距与行距的连贯性。中国古籍是竖版排列,整体看上去应该像条形码或“川”字,直爽顺畅。而经过压力变形的活字版面,委婉得像方便面或“SSS”。此外,活字印刷的制版,“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腊和纸灰之类冒之”。凝结后的松脂强度并不高,印刷压力不均之下某些字会凹陷,使得整个版面高下不平,几次印刷后会出现一堆口口口口口,《红楼梦》有了《金瓶梅》的气质,令人遐想。
而制约活字发展与普及的致命因素,是物力成本和市场供求。印刷一本书至少需要上万字,这使得前期字库建设工程变得汪洋浩瀚,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成本难以想象。2011年,浙江活字印刷继承人林初寅接受采访时提到,“我们整个五代的木活字都留存下来了,现在总共有四万多个字”。五代人集腋成裘累积四万余字,创建一套实体字库之艰辛可想而知。即便财力雄厚的政府对此也望而生畏。清中期为印刷《古今图书集成》铸造过25万个铜活字,乾隆朝因为财政问题,皇上说,知识就是财富,于是,把这些活字都熔化铸钱了。
对于追求利润的古代书坊来说,这种千军万马的活体字库是轻易不肯染指的。相较于活字,雕版印刷只需雕刻版面所需文字。当然产业规模化后,活字的灵活性与重复性优势会发挥出来。但又存在技术操作的成本问题。雕版印刷是请人写好文字再刻版,文盲亦可操作,印制工人则更加不需要文化。而活字印刷必须培养一批识字的捡字、校正工人,须知古代的教育普及度不高,识字就算知识分子,薪酬自然高过普通工人,这无疑是一项额外成本。
时间成本也不占优势。《钦定武英殿聚珍版程式》介绍活字印刷术的工序计有:摆书、排版、校对、印刷、归类,逐日轮转,工序繁琐费时。单说排版这工序,单字排错可以局部加热剔除错字,若是遗漏就是灾难。活字字模布局紧密,字字相连没有空余,“爱上了一个女孩”的“爱”没有排上,纯情瞬间变色情。版面必须整体返工,一番折腾,并不比雕版省时。
毕昇创造活字最想解决的问题是降低成本,但在古代的技术环境下,实际操作中恰恰增加了成本,局面无奈又尴尬讽刺。活字未能歼灭雕版除上述原因,更主要的是生不逢时——宋朝有两位大师级雕版巨匠存在,其产品工艺精湛,造价低廉;其雕技神工妙力,神施鬼设,神乎其技。两位大师一个姓龙,一个姓杨,夫妻档,江湖人称“神雕侠侣”。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