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创作生涯的“最后一部”动画电影,许多人还在反复回味。《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片名与故事本身,都在向观众提出相同的问题。当主人公的故事讲完,吉卜力电影常见的剧终标识却没有出现,悄然响起的片尾曲给出了某种答案。执导过12部长篇动画电影、多次亲自为主题曲作词的宫崎骏,第一次把主题曲全权交给了一个33岁的年轻创作人。宫崎骏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曲子听起来像看自画像一样,能让大家认清自己。创作这首曲子的年轻人,名叫米津玄师。他出生于1991年,恰好比生于1941年的宫崎骏小了整整50岁。动画与文学作品,是米津玄师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图/由被访者提供)
2018年,一曲《柠檬》(LEMON)随着日剧《非自然死亡》火爆,米津玄师开始被更多听众认识。他受邀为后来的东京奥运会创作了一首应援曲《红辣椒》(パプリカ),这首歌由一群孩子演唱,也是他和宫崎骏缘分的起点。米津玄师是全能创作型歌手,他早期的许多专辑都由他自己一人包揽创作,有时连封面绘画都由他所绘。他是高度敏感的天才,也是颇具神秘感的i人——直到最近几年,他才开始尝试公开露面。今年8月21日,他发行了新专辑;明年3月8日、3月9日,他将来到中国上海开演唱会。关于他的传言有很多,但他并不打算一一回应。趁此之际,米津玄师与我们聊了聊他这些年的创作历程。以下是他的自述。我从小就看吉卜力的电影,但我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把它们当成创作参考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1997年,我上小学一年级,人生中第一次去电影院,当时看的电影就是《幽灵公主》。因为影片涉及暴力,当时我最强烈的印象就是“我到底看了什么”。或许正因如此,我至今仍记得观影的情形:进电影院前,我和姐姐、父亲买了汉堡,把袋子放在座位下面。在昏暗的影厅里,银幕的光照在棕色纸袋上,那画面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对小学五年级时看的《千与千寻》感情最深,大概是因为主人公千寻和我当时年龄相仿。在日常生活中,走过某个狭窄的通道,就可以进入一个奇幻世界——让我小时候非常向往这种可能性。在近几年我的演出中,经常会用相同的舞台设计作为开场和结尾,这其实是受了《千与千寻》的影响。经历过完整的故事以后,重新再看同一景色,感受会变得完全不同。我曾经读到宫崎骏先生的话,大意是“电影就像一条隧道,观众穿越隧道后,走出来时会有新的视角”。他希望观众在看完电影后,对世界的看法能够有所改变,哪怕只是一点点。《红辣椒》是我第一次尝试为孩子们创作的歌曲,也是东京奥运会的应援曲。当时我很苦恼,孩子本来是大人们鼓励的对象,让孩子为大人加油,该怎么办?宫崎骏导演的电影成了我重要的灵感来源,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在为孩子创作。我得出的结论是,绝对不能低估小孩子。我没有因为担心“这会不会难唱”或者“孩子们能不能理解这个词”而把歌写得更简单。我们应该站在与他们平等的位置,跟他们说:“这是我写的歌,你们觉得怎么样?”大约一年后,我突然接到了为吉卜力电影谱写主题曲的邀请。诶?!当时我非常震惊,第一反应就是在想:为什么是我?后来我了解到:某天在吉卜力工作室内部设立的幼儿园里,宫崎骏看到孩子们跟着《红辣椒》唱歌跳舞,自己也随着哼唱起来。这一幕被制片人铃木敏夫先生撞见了,他就问宫崎骏先生:“让《红辣椒》的作者来写电影的主题曲怎么样?”宫崎骏先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如此说来,我参考宫崎骏先生的电影创作了《红辣椒》,后来又因这首歌被选中,为他的电影创作主题曲。其实这件事既让我感到无比荣幸,同时也让我隐约担心,(如果做得不好)它可能会标志着我音乐生涯的终结,这种忐忑一直伴随了我四年。
宫崎骏正是在听到米津所作的《红辣椒》后才指名他创作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主题曲。(图/《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我收到了电影的分镜脚本,读完之后,宫崎骏先生和我见面,谈论了电影的核心理念。他说,自己一直在创作,但他曾经会掩盖内心的阴暗和混乱,这一次,他决定把全部的自我都展现出来。他还提到,他小时候曾有过迷茫和压抑的时刻,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资格活在世上”。他希望通过《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向和他一样的孩子传达“你们有存在的价值”“这个世界值得你们生活”。虽然我以前也在相关书籍和采访中读过他的这些想法,但亲耳听到时,还是会被深深打动。他说的时候很感伤,甚至流下了眼泪。我们还聊了很多不相关的话题。宫崎骏先生提到他曾经为了画一艘船,找了真正的木船(做参考),把它放在附近的河里,但船被水草缠住了。无论什么时候去看,都发现它停在同一个地方。他说,那像是一种诅咒。我猜他只是在随意聊天,但这些话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回顾我的人生,无论是音乐还是绘画,几乎没有正统的学习经历,缺少“前辈、后辈”这样的身份体验。对我来说,宫崎骏先生可能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能够和他一起工作,面对面坐着,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几乎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地球仪》(Chikyugi - Spinning Globe)大概是在两年前才开始制作的。我反复阅读分镜脚本,当时还不知道电影什么时候会上映,所以我想尽可能地尝试,多多试错。虽然一直在行动,但在开头那两年里,我并没有整合出一首满意的曲子。从一开始,我就决定要做一首类似苏格兰民谣的歌。很难解释原因,但我一直觉得宫崎骏先生的电影有某种苏格兰民谣的感觉。我想创作出朴素、古老却不会过时的作品,而非在曲子里堆砌华丽的乐器、制造宏伟的声音。那时,我恰好在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葬礼中听到了风笛的独奏。镜头中,曾经负责在清晨用风笛唤醒伊丽莎白女王的御用风笛手缓慢地向远处走去,直到消失,这一幕深深打动了我。原本我只打算用钢琴声作为伴奏,后来我尝试把风笛的声音加入Demo(样本唱片)中,发现它们的音阶非常契合。我最初并没有拘泥于完美的录音环境,踩下钢琴踏板的声音也被录进了Demo中。后来,(我)尝试了不同钢琴——维护良好、没有杂音的标准钢琴,甚至试过用一架非常华贵的钢琴来伴奏,又尝试了不同的录音环境,但总觉得缺点什么。最终我决定,没有什么能胜过那种没有经过定期维护的老钢琴,踏板踩上去会有吱吱嘎嘎的声音。我和另一位编曲者坂东祐大使用了他家的老钢琴,就在他从小生活的房间里,没有特别的隔音设施。《地球仪》的歌词创作是我最苦恼的部分。看过电影的观众应该都能理解,这部电影的故事无法简单概括。某种程度上,也不可能用一首歌来反映故事本身。因为宫崎骏先生一直致力于通过电影向孩子们传达“这个世界值得生活”的理念,所以我认为歌曲必须从“你是在这里被期待着出生的”出发,否则无法成立。后来我发现我歌词创作唯一可行的方式,是从这两处切入:我从小到大观看宫崎骏电影的经历、我与宫崎骏之间的关系。尽管电影的标题是《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但我的创作立场是“我是这样生活的”和“我将这样生活”。当然,这首歌并不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地球仪》单曲封面,同名歌曲是宫崎骏动画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主题曲,于2023年7月17日公开发行。(图/由被访者提供)
我是在宫崎骏电影的陪伴下成长起来的,如今又有一些年轻人听过我的歌,这让我深刻感受到人是建立在某种连续性之上的。虽然天赋和能力很重要,但对创作者来说,更为关键的是热情、意志力和伙伴。如果没有行动的意愿,无论有多高的资质,都无法做成任何事情,我见过很多人因此失败。以“想要做成某事”的祈愿为起点,我们才能如履薄冰地向前迈进,这一思考也反映了在《地球仪》的歌词中。我非常喜欢石黑一雄的小说《莫失莫忘》。书中诺福克这个地方被称为“失落的一角”(LOST CORNER),寄宿学校的孩子们于是开玩笑说诺福克是个失物招领处。《莫失莫忘》里写道:“当我们弄丢了一样宝贝东西,到处找啊找,可还是找不到,那也用不着太过伤心。我们还有最后一点安慰,想着有一天等我们长大以后,就可以在全国自由旅行,总可以去诺福克把它找回来。”随着孩子们的成长,诺福克逐渐成为他们心灵上的慰藉。长大后,他们真的去了那里,经历了种种事情。我的新单曲《破烂》(がらくた - JUNK)的歌词“去寻找丢失的东西”灵感就来源于此。我本来希望完成所有歌曲后再确定专辑名称,但在中途,我突然想到了《失落的一角》(LOST CORNER)。回过头来看,定下这个标题之后,方向变得更清晰了。LOST CORNER专辑封面,这是米津玄师的第六张个人录音室专辑,于2024年8月21日发行。(图/由被访者提供)
在完成上一张专辑《迷途之羊》(STRAY SHEEP)之后不久,我就收到了吉卜力工作室的邀请,现有的许多单曲,几乎都是在与《地球仪》相伴的时间里完成的。四年来,我经历了极度疲惫的阶段,甚至对自己的音乐生涯产生了怀疑、焦虑和胆怯。后来,我接受了“无可奈何”,这并非消极,而是释然。事情就是这样,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不全是坏事。我现在能够将真实与虚构的自己适当地区分开。认识我的人越来越多,误解也会随之而来,无论怎样澄清都无法赶上误解产生的速度。于是我想,对我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认为是拥有“无法被夺走的一角”。每个人都有不同想法,我不想用语言具象化这个概念,对我来说,这“一角”可能比想象中还要狭小、微不足道。但只要牢牢地守住它,即便外界对真实的我有再多误解,都不会导致我的动摇。米津玄师说,最重要的是拥有“无法被夺走的一角”,牢牢守住它不动摇。(图/由被访者提供)
以此为信念,新专辑的封面以自画像的形式呈现。曾经的我会拒绝这种做法,但现在我觉得这没什么。无论外界如何评价,我都拥有无法被夺走的东西。这张专辑记录了我的心态转变。去年发布《地球仪》之后,我清晰地感到想要改变一些东西,《破烂》这首歌就出现了。我对废品回收车有一种迷之喜爱,那种车会在大街上播放录音:“这是一辆废品回收车,我们接收电视机、电脑、家用电器,任何东西都可以。”其中有句话是“即使坏了也没关系”,录音用一种没有起伏且有点孤独的声音念出来,我小时候总觉得包含某种暗示,让我很想说一句“别这么说,还是不坏的好”。我的一位朋友曾经有段时间十分低落,和我见面时他告诉我:“我没有崩溃。”虽然大家都以为他崩溃了,但他否认了这一点。后来,我一直思考:难道崩溃是不被允许的吗?如果当时我能说一句“即使崩溃了也没关系”,那该多好。在创作《破烂》时,就像在写“即使坏了也没关系”这句话,我开始直面这个重要的主题,觉得它与我的本质有相似之处。在制作专辑时,我们讨论过,想制作一个能放进实体透明专辑里的小机器人模型。我请了平时合作的美术师来制作和设计,做得非常可爱,我很喜欢,所以决定为它创作一首《后人类》(POST HUMAN)。近年来,AI对绘画、音乐创作和视频制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菲利普·K.迪克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描述了一种生成式AI——按下按钮,它就可以播放符合当时心情的音乐。我小时候曾想过“这样的未来是否会到来”,现在感觉我们已经接近那个未来了。我试用了一个可以和AI聊天的应用,它回复得很快、很有趣,仿佛能理解我的话一样,但也会有答非所问的情况。现在的AI技术生成的视频也是如此,至少目前为止,有种可爱和诡异共存的感觉,我想把这种感受留在歌中。我试图以“不可靠叙述者”的角度来创作这首歌。歌词虽然表达了纯粹的、单方面的依恋,但也有“这家伙可能是罪魁祸首”的感觉。这张专辑中有几首歌是我去年写的,当我再听的时候,就会想起当时的自己,想到“他正苦恼着呢”,会觉得有点好笑。我曾经对创作音乐感到疲倦,但在作品公开一段时间后,我又觉得“已经不能回头了”。20多岁是不断获得的阶段,随着成长,做不到的事和失去的东西会越来越多。以前,我总是“为获得而活着”,但去年开始我觉得自己是在“为失去什么而活着”。我不再急于获得什么,而是决定接受我正在失去什么的事实。这种转变让我如释重负,我想“那就随意一点吧”。《失落的一角》是专辑里我最晚创作的曲子。我一直认为必须有一首能够总结整张专辑的歌,我想象过它会是什么样的,但最终它的成曲听起来意外地清爽,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歌词中提到“越过弯道就能看见大海”,我想说的是,当速度足够快的时候,你能更强烈地感受你自身的存在。当你这么想时,很多事就会变得无关紧要。米津玄师个人巡演“TOUR/JUNK”将在2025年启动,在日本8个城市共有16场演出。(图/由被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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