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张文曦
编辑 | 谭山山
如果让观众评选近几年最爱看的台剧，《俗女养成记》一定名列前茅。
《俗女养成记》第一部、第二部的豆瓣评分都达到了9.3分的高分。这部剧集的热播，正是得益于作家江鹅的同名原著。
人们会在江鹅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生于1975年的江鹅，成长于一个典型的台南家庭，接受传统的教育，学的是德语专业，长大后去台北找了一份工作。她养了两只猫，猫总是会踩湿沙发和地板，打翻水盆。受猫这种变幻莫测的生物启发，江鹅将她的养猫哲学发布到社交平台上，意外地得到了编辑的赏识。于是，她鼓起勇气辞去工作，专职写作，走向人生的下一阶段。
作家江鹅近照。（图/受访者提供）
无论是剧集里台南女生陈嘉玲的生活，还是原著的文本，《俗女养成记》所关注的，都是生命中的俗常之物：童年时候的中药味至今依旧熟悉；在办公室堆叠的无聊文件与麻烦中，会闪现以前家人的唠叨。正如江鹅所说：“俗常之于人，像斑纹之于豹，人人皆有，各个唯一。”
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俗女日常》，是江鹅的最新作品，集结了她在多个平台发表的生活观察，其封底印着这样一句话：“与其等待理想之日，不如着眼于近处的时时刻刻。”江鹅的文字，往往记录衣食住行中的琐碎日常，用诙谐幽默的笔调道出“俗女”的处世哲学——我们都试图跻身“高级”之列而又黯然离场，经历这样的尴尬处境之后，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终将明白，为自己的“俗”而乐在其中，也是一种珍贵的能力。
《俗女日常》
江鹅著
花城出版社 2023-9
我们究竟该如何拆解被世俗束缚的自己？珍惜这些平凡的“俗常”又为何重要？带着这些问题，新周刊记者和江鹅聊了聊。
“轻贱眼前的俗常，
必然置明日的幸福于幻影”
硬核读书会 ：和讲述成长故事的《俗女养成记》不同，《俗女日常》更多的是记录一种对生活的“絮叨”。为什么想写这样一部个人视角的散文作品？
江鹅：《俗女日常》是一本散文集，收录我在多个媒体平台发表的生活观察，时间跨越数年。这些文字记录了我离开职场、“成为作家”以后，对于同样规律、琐碎的人生所产生的新观点。写的时候倒没想过成书这回事。
硬核读书会 ：《俗女日常》里写了很多生活中细小、幽微的事物。明明是再平凡和普通不过的小事，为什么总能写得如此有趣——甚至有些搞笑？
江鹅：我也不知道，我骨子里其实非常严肃。或许因为思路和视角天生就不在主流意识里吧，众人不嫌弃我唐突，还觉得有趣，我很感谢。有机会我也想反过来采访读者，为什么对我这样慷慨？
《俗女养成记》第一季剧照。
硬核读书会 ：“俗常之于人，像斑纹之于豹，人人皆有，各个唯一。”对你来说，为何俗常如此重要？
江鹅：如果没有日常的挤压，人无法觉察体内最渴望自由、最具足创造劲道的是哪个维度。轻贱眼前的俗常，必然置明日的幸福于幻影。
硬核读书会 ：在自序《追一只豹》中，你说到在一个拜访长辈的梦中见到了一只豹。之后，你回顾记录生活琐碎的文字，发觉自己“在遇见那只豹以前，已经开始追猎那只豹”。那只豹子对你来说，到底象征着什么？
江鹅：某一种，不受文明制约的生命原始样貌。我也期待能够越来越精准地为自己描述这头豹。
《俗女养成记》第二季剧照。
硬核读书会 ：我发觉你很少采用宏大叙事，一些作家（尤其是男性作家）偏爱宏大题材和视角，而你的文字往往从日常事物和情感切入，平实、有趣地书写。有些人会觉得宏大叙事比微观视角“高级”，你如何看待这样的观点？
江鹅：我只是无法不看见细节，因此有了自寻烦恼，或自得其乐之处。至于旁人做的高级动作、说的宏大言语，我或惭愧或愚钝地，经常感到无力参与。
“怕着往前走，也是往前走”
硬核读书会 ：你自己算是你笔下的“俗女”吗？“俗女”的“俗”，到底“俗”在哪里？什么样的人是你所说的“俗女”？
江鹅：是的，我自认很俗。“俗”字无论在什么词组里面，都有“大众化”的意味。“寻求跻身高级而不可得”的气馁是每个人都有的经验，再为自己找到理直气壮、自得其乐的位置和姿态，也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硬核读书会 ：你书中的台南童年生活，是你那一代同龄人的共同回忆，许多人读到了自己的经历，看见了普遍面临的处境。无论是作为文本的《俗女日常》还是影视化的《俗女养成记》，都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你如何看待自己作品的流行？明明只是记录过往的生活，为什么会引发如此大的共鸣？
江鹅：原来，大家生活中的鸡毛蒜皮挺雷同的。常有读者告诉我，我记忆里的甜蜜或哀伤或困惑或遗憾，就是她们的故事。这件事让我更深一层看见“共通性”多么必要，人说话做事都追求“不俗”，但如果没有从“俗”出发，恐怕抵达不了太远的地方。
《俗女养成记》第一季剧照。
硬核读书会 ：《俗女日常》里有这样一句话：“从前以为放弃是输家的事，哪里知道有些事情放弃了反而是晋级。”放弃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准，其实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你当时辞去高薪工作，一部分原因是有编辑赏识你的文字，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彻底放弃原有工作和生活的勇气从何而来？
江鹅：勇气从来都不够，离职是长时间的拉扯，直到接近中年，才渐渐在内外条件上累积了实现的可能性与必要性。但即使如此，勇气从来都不够。怕着往前走，也是往前走。
《俗女养成记》第一季剧照。
硬核读书会 ：美剧《摩登家庭》中有这样一个片段：大女儿海莉的男朋友对海莉的家人说，当我见到海莉的时候，就被她身上的自信吸引了，那种自信来自你们这样的大家庭。在《俗女养成记》评论区，也有很多人留言：“如果有这样的家人，我做什么都不怕。”东亚女和家庭的关系总是特别微妙：家庭在束缚我们的同时，也给予我们外界难以给予的温暖。
当家庭期待和自我期待存在冲突时，我们既想从家庭脱离，保持自我，又无法割舍家庭的爱与连接。你是如何应对这种情况的？又如何看待人与家庭的关系？
江鹅：家庭是必考题，一家有一家的难，没有答案可以抄，唯一原则是老实面对自己。实在无法消化的，别硬吞。实在放不下的，尽力尽心。总会有失分的时候，背负遗憾令我们对生命更温柔。
《俗女养成记》第一季剧照。
硬核读书会 ：你的很多文章里都提到了你的猫。和猫相处，你从猫身上获得了什么样的生活哲学或人生哲学的启发？
江鹅：猫总是趴在当前天光最好的位置，不记仇连日阴雨，不烦恼太阳明天来不来。人比猫多了记取教训和烦恼的能力，为此自诩高明，却极少享受当前人生最惬意的处境，是鲜明的对比。
“俗女之所以俗，
是她老实向内心交代她想怎样活”
硬核读书会 ：《俗女养成记》读来非常温柔、治愈，导演严艺文说过，《俗女养成记》是一个和解的故事，跟上一代和解、跟自己和解、跟这个社会和解并放下。但现在很多人觉得“和解”这个词出现频率太高了，他们提倡另一种态度：“我不要和解，我要战斗。”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和解？和解代表着投降和妥协吗？
江鹅：任何人如果感到必须提倡一种态度，并且能够尽情言说，我都为他庆幸。而任何一种态度，如果详细辩证下来，我想都会是一连串“战斗”与“和解”相互依傍的故事。
硬核读书会 ：你在二十岁、三十岁时领悟的人生道理，到四十岁的时候还适用吗？你觉得四十岁女人的人生哲学是什么？
江鹅：的确有些年轻时候的理解始终适用，例如生存资源取决于社会地位。但是年过四十，甚至此刻接近五十，却领悟到社会地位和自我觉察程度没有直接关系。走进人生下半场，如果还只知操练生存，看不见人在自我觉察上生涩彷徨，却又同时好奇勇猛，是件多么众生平等的事——那还真是，把自己吃得相当饱。
《俗女养成记》里的每一位女性，几乎都有自己的和解与战斗。
硬核读书会 ：你对生活还有什么疑惑和不解的地方？
江鹅：几乎没有一件事不是，只好继续在生活里老实。在我耳中，越是聪明确凿的主张听起来越可疑，那样僵固的想象力和生命容受力，使我心惊。
硬核读书会 ：读你的文字，能感受到你记录美好的心情，但感受更多的是幽默的厌世、自嘲式的自白。你持续写这类文字的动力是什么？
江鹅：不甘寂寞吧。宇宙间如果只我一人有那样的念头，是寂寞的，寂寞于我不具负面意义；但偶尔用写作开启虫洞，把别人的宇宙连进我的，是受用的生活乐趣。
《俗女养成记》第二季剧照。
硬核读书会 ：一会儿想当勇士，一会儿想当逃兵。生活很糟糕，问题之后永远有下一个问题，但我们还是有可能去创造新的生活。当俗女，是不是一定会更快乐？或者不一定快乐？
江鹅：“想要更快乐”很多时候是个假议题，说的只是“现在不快乐”。知道现在不快乐，哪里不快乐，其实是好消息，人的一切聪明才智祖荫自力，在这时候有了明确的努力方向，去排除生活里不想要的，追寻想要的，那种活起来的力量感，比假想中的快乐更踏实。生活不会没有烦恼，感知到烦恼是因为体内每一个细胞都振奋清醒地活着。
俗女之所以俗，是她不再拿性命迎合外界期待的形象，回头老老实实对自己的内心交代她想怎么活。在生活里时不时打一场泥巴战，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是极其通俗的人间剧情桥段。
《俗女养成记》第一季剧照。
硬核读书会 ：你觉得自己是个怎样的作家？有没有和读者交流过？
江鹅：是相当业余的作家，产量与速度上难以计划。除了偶尔参加讲座，也会在社交媒体上发些生活小废文，和读者分享心情。
硬核读书会 ：《俗女养成记》最后一章《六年级女人，你好吗》，你写到“挺这个既优秀又普通的自己一把吧”。截至现在，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江鹅：大概就是，高度厌世但是乐意活下去。
《俗女养成记》第二季剧照。
作者∣张文曦
编辑∣谭山山
校对∣邹蔚昀
海报人物摄影∣陈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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