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城市地名是无中生有的,也没有一个城市名称不是由“既得利益者”定义的。
爱城市者,首爱城市地名;游城市者,首选城市地名;住城市者,则与城市地名共白首——也有例外,2010年襄樊复名襄阳,城中人多额首相庆。城市为历史正名,历史给城市红利。
你方唱罢我登场,叫声帝都如戏台。
“北京”的称呼是明朝才开始有的,日伪时期、新中国成立后都沿用了这一名称。
“北京”之名使用已满一个甲子,但众人念念不忘的还是“北平”。诗人尹丽川写诗说:“北京一下雪就成了北平”。可见,愤愤不平的皆是有文化的人。
一说北平,联想到的就是旧时风物、民国范儿。故宫角楼的对称景致天下无敌,至今仍无一丝北京气息的沾染——最近一次则是在柴静《穹顶之下》的视频演讲中充当沉默的说客。
最早把“北京”叫“北京”的,是明代永乐皇帝朱棣;但最近一百年,首倡将“北京”叫“北京”的,却是“七七事变”后的日伪政府,一叫就是8年——1937年至1945年。
打打杀杀多的地方,名字更改得频繁。换一任新主,往往要将旧主的名称捋掉。“北平”和“北京”,都是明代旧称。因为朱棣是篡位,故要将之前的“北平”改成“北京”。
抛开族群不论,能护城护生的,皆是一流人物。京城作为北方重镇,历代冲杀,建都毁都,因此便拥有了一个永久的民间称呼:帝都。你方唱罢我登场,叫声帝都如戏台。
六百年前,北京叫什么?元朝打来,这里叫“元大都”。金朝未灭前,这里叫“中都”。辽称雄时,这里叫“南京幽都府”——很正常,辽人看来,北京已是南方了。
这里没有宋代什么事。北宋和南宋,幽云十六州所在的地区,尽未收复。
再往上追溯,盛唐时,北京又唤何名?当时叫“幽州”,但安史之乱时却短暂被改名叫“大燕”。
跟“燕”同样古老的称呼叫“蓟”。据文字可考的记录,周武王将这儿分封给“燕”和“蓟”(在北京西边、南边),建城距今约3400年。到汉代,北京并称为“幽”。
城市地名是要文化,还是要富裕?这真是现时中国的纠结。
城市更名的逻辑是:先有名再有利。文化成为招商手段徒有其表,多数城市文脉失传。
张家界改名,一字千金。这儿原来是个县城,叫大庸;县城内有个森林公园,叫张家界。1994年大庸更名为张家界,此后通铁路、修机场,GDP一路走高。电影《阿凡达》来取景,名扬四海;2013年旅游收入为212亿。
国内历来有城市改名热。至少,改个名字,所有机构的牌子、外立面、VI系统都得换一次,此举肯定是对GDP(折腾)有效的。要说文化,大庸之名更有内涵;但言经济,谁敌得过张家界?
黄山市也是受益者。1987年撤销徽州地区、屯溪市和县级黄山市,设立省辖地级黄山市,俗称“大黄山市”。屯溪市和县级黄山市则分别改为屯溪区和黄山区。黄山市扩建机场、卖旅游资源,多年来黄山门票收入居全国第一,直到去年才被乌镇赶超。2014年黄山市旅游总收入为354亿。
黄山火了,徽州没了。
“隐没的徽州”连名都没留下,最后变成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徽州区”,徽州人自然老大不情愿。要怀想“无梦到徽州”的风雅,只有“一吟泪双流”的无奈。
“徽州文化”其格局发展自然受兼并、割裂、埋没等影响。徽商、徽墨、徽派建筑的文化原乡,难以腾挪。“徽州人”还没闹起来,“安庆人”又不愿意了。安徽安徽,怎能没有安庆和徽州?为什么省会设在合肥?
穷人先想的是有钱,真有了钱又想恢复文化历史。也有打着文化历史招牌的,为的是能致富,这也是穷人一种。
城市地名是要文化,还是要富裕?这真是现时中国的纠结。
“合肥”的事情也还没完,也是近期网上谈资。一方说:“庐州,现在叫合肥。包拯、李鸿章等历史名人故里。有才子之乡美誉。”
于是“庐州才子被叫做合肥才子”被嘲笑了好几天。但很快有另一方站出来说,合肥亦是古称,旧已有之。清末名臣李鸿章,人皆称“李合肥”,谁敢笑话他?于是讥笑的话终于不再满天飞——谁敢不认旧,岂不是忘了本。
但还是有其他城市,堵不住嘴:以前的“兰陵”,现在叫“枣庄”。网友讥笑一片:兰陵笑笑生原来是枣庄笑笑生,英俊的兰陵王化身枣庄王。“枣庄美酒郁金香”、“枣庄美酒夜光杯”……肿么是好?
但这事实上属于段子手吐槽。若详细考证,枣庄唐宋时期形成村落,因多枣树而得名。明朝枣庄地区以矿业为命脉发展起来。在历史上,现今的枣庄地区有部分属于兰陵县,例如在秦朝,枣庄地区东属郯郡的兰陵县、鄫县,南部为傅阳县,西为薛郡的薛县、戚县,北部为滕县。结论是:枣庄作为一个依靠矿业发展起来的城市,并非由兰陵易名而来。
而且,兰陵县至今仍然存在,为山东省临沂市的下辖县。所以,网上的“辟谣派”扬言:“请向往兰陵美酒的去兰陵县走一趟。”
没错,兰陵确实“存在”。2014年,临沂市苍山县更名为因历史上兰陵王而闻名的兰陵县。
城市起名的行政权力应该还给大众。
地名也有自己的“祖宗八代”,这既是文化,又属历史,对于土生土长的人而言,一点弄错,就会让他们的地域自尊心受挫。兰陵的地名源于战国时期的楚国,相传是因为当年兰陵周围高地上开满兰花。西晋惠帝元康元年(公元291年),置兰陵郡。到了明清两代,兰陵属沂州府兰山县。后历经多次调整,原兰陵的大部分区域在新中国成立后划归苍山县。
兰陵的“历史”和枣庄的“历史”终于“清白”了。西安和长安的名字哪个有文化依然争论不休,诗歌上每每出现长安的意象,如“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貌似长安有文化,从历史上来讲,长安是汉高祖刘邦之命名,西安是明代称呼。
中国历史太悠久。城市的地名学充满了变数。有时代代相传,以为一脉相承,有时又忽然挖掘出古老的名字。比如说“宝鸡”,可能许多宝鸡人不知道这里从秦时起就叫“陈仓”。然后这个“陈仓”在唐代时被“暗渡”了,改叫了宝鸡。取“宝鸡殷鸣”之意。
城市地名有没有文化,市民说了算。城市地名有没有更名权,政府说了算。一个个诗情画意的地名正在没落,像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只存活在古代的诗词里、三国的演义里、民间的故事里。而一个个强硬而生猛的地名正在崛起,塑造城市肌肉,输入发展鸡血。有人说,中国的城市有一个共同的地名:GDP之城。
批判城市没文化,眼见的有丑陋的城市建筑,耳闻的有丑陋的城市地名。不是地名本身出了问题,而是我们更名、改名、命名的权利和动机都出现了问题。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有姓名、字、号、俗称、尊称,而一个城市的地名不可以发展出n多个可感、有温度、有气息的称呼?为什么命名、更名、改名的城市地名多是为了争名夺利,以发展经济、扩大知名度为第一要义,而不是从城市自身所独具的尊严和气度来考量?
城如人,中国多伤心之城。城名如人名,本该极具个性,可早已因欲望而蒙尘。即便城名金光闪闪,却仍让人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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