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宁波一名11岁小学生写了篇题为《园丁与导游》的作文,提出一个问题:
大家约定俗成用园丁形容老师,用花草来比喻孩子,这真的是对老师这个职业合适的比喻吗?
文末,她得出结论:“我希望老师像导游,带领我们去游览各种美好的风景;而不像园丁,修剪掉我们不听话的枝丫,最终让我们长成了只会听话的植物。”
文章一天内就吸引了网友的3万多次转发、1万多条评论。
杭州语文教师郭初阳也看过那篇作文,觉得它“不仅是对把老师比喻成园丁不满,更多是对机械、教条的教育不满”。
他不喜欢现有的语文教材,于是自己编了一份教材,选的都是完整的名家作品。郭初阳相信,优质的文章和教师得当的引导,语文课堂也可以变得非常迷人,学生觉得“过瘾”,而不是“干巴巴、度日如年”。
至于课标要求掌握的词汇量、对语法的了解,这些都是自然掌握的,是优质语文学习的副产品。
语文是一片“自足的宇宙”
这个周末,郭初阳计划带着学生进行多人合作,一起写首诗。
二十多个学生,每人面前摆一张稿纸,诗歌的标题和开头第一句已经确定。接下来的20分钟,每个人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动,随机遇到哪首诗,就继续写下去,每次最多写两行;之后交换位置,其他学生接着完成这首诗。
游戏结束,每个人回到座位上,就都拥有了一首由多人创作的小诗。
语文课,可以有更多不同的声音。 /《蒙娜丽莎的微笑》
此前,郭初阳还试过让学生们在《纳尼亚传奇》第15章剪下任意字或词,拼成一首诗。
大多数人记忆中的语文课堂是这样的:朗读、分段、归纳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郭初阳的语文课不一样,他会准备两个话筒,一个在他手中,一个在学生们手中传递,每个学生都有发言的机会,还有分组讨论。他看起来不像站在台上讲解课文的老师,而更像个提问者,课堂是交流的场所。
今年10月问市的《郭初阳的语文课》丛书,收录了郭初阳二十多年来最受业界称赞的十堂课,包括《牧人的故事》《项链》《如何给〈南方周末〉投稿》等经典课例。
要不要给喊“狼来了”的孩子戴上口罩?《项链》是怎样颠覆《灰姑娘》的?怎样给报社写信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些具体的题目,每一个都希望带给孩子思考。
《郭初阳的语文课》丛书。
经典阅读课上,他会给学生讲史铁生的《命若琴弦》、讲法国作家菲利普·德莱姆的散文;
文法与修辞课上,他会跟学生聊文学作品中的“幻境”,比如杜甫《对雪》中那句“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还有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通识教育课上,他用《铅笔的故事》做铺垫,跟学生讨论经济学的自由选择原理;
艺术鉴赏课上,他会跟学生聊生活中的设计,聊日本设计大师原研哉;
电影鉴赏课上,他跟学生一起看《灰熊人》《十诫》,谈人和动物的关系、谈生命的无常。
郭初阳认为,语文课堂的形式大可以丰富一些。“文学的形式都可以用在课堂上,可以是诗歌朗诵,可以是舞台剧表演,可以是电影讨论,也可以是采访,语文就是生活,文学即人学。”
在他看来,语文课堂也应该兼收并蓄,“生活乃是一个整体,而现代教育让学科与学科之间互不相干,人们因此缺少一种组合的能力”。
他引述了影评人罗杰·伊伯特的《在黑暗中醒来》一书的导语:“如今的学生们,几乎从小学开始就踏上了一条职业发展之路,但我必须诚恳地坦白,我之所以读大学,唯一目的就是去上文学课,因为文学课实在很有意思。”
每个学期,郭初阳要求学生精读一本书。孩子们初一读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初二读威廉·戈尔丁的《蝇王》,初三读阿城的《棋王》。
今年暑假,他带着学生们排演《李尔王》,每个学生都读完了《李尔王》原著并研究其中的细节,最终精选5分钟片段,自己表演出来。
“一个完整的剧本、一本完整的小说、一首完整的诗歌,它们都是自足的宇宙,这和节选片段是完全不一样的。”郭初阳觉得,完整的阅读信息量大,有充分的可阐释空间。
语文不只有应试,它可以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宇宙。 /《蒙娜丽莎的微笑》
2015年起,每年暑假郭初阳都会带着学生出去走一走。出发前,会有半年的准备期,学生们需要为这次旅行读一些书。
去年,他们去了英国。提前发下的书单上列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哈姆雷特》,储安平的《英国采风录》,等等。
他们去了《大宪章》签署地温德米尔——每个学生都读过《大宪章》,还有同学在现场朗读了一段;参观简·奥斯汀故居时,有同学主动读了《傲慢与偏见》。
郭初阳还要求学生把《查令十字街84号》带到英国,在查令十字街84号门前合影——现在那里不再是书店,改开了家麦当劳。学生们站在门口拍了照片,每人写了段感悟,最后还进去吃了一顿。
培养现代公民
郭初阳曾就职于杭州外国语学校,与蔡朝阳、吕栋合称“浙江三教师”。现在,郭初阳任教于一家名为“越读馆”的教育机构。
没有应试压力、没有固定教材捆绑,他比以往自由,希望培养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敢于表达的公民。
2009年,包括郭初阳在内的三十多个语文教师联合出版《救救孩子——小学语文教材批判》一书,痛批现有小学语文教材“有毒”,并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
该书指出,小学语文教材大部分重在说教,极少有真正符合童心、富有童趣的。如苏教版一年级上册的《汉语拼音儿歌》,处处都是教育与规训:“大喇叭里正广播,爱护大佛不要摸”“弟弟河边捉蝌蚪,哥哥走来劝阻他”。
语文,同样逃不过说教的套路、分数的焦虑。
为什么中国孩子考试分数高于外国孩子,创造力和想象力却远远不如后者?蔡朝阳称,这跟我们泛道德化的教育有密切关系。
在苏教版17篇课文、北师大版24篇课文、人教版22篇课文中,快乐并不多见。最不快乐的孩子,莫过于人教版那篇《玩具柜台前的孩子》。
“只要看到谁买小汽车,他就马上跟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上跑动的小汽车。可是他得不到他心爱的玩具,他还必须懂事,必须分担父母的生活之重。有什么能够安慰这位貌似坚强的孩子孤独的心灵呢?”
现在郭初阳对语文教材的看法依然没有改变,“换汤不换药,我们的那些批评全部无效”。
在一次交流会上,研究儿童文学的青岛海洋大学教授朱志强总结道,小学语文教材最大的问题是“短小轻薄”:“选文又短又小,分量很轻,没什么厚度。”
郭初阳认为,现在的语文教材,“以一种文体不明的散文汇编构成,缺乏连贯性,缺乏整本书充沛的信息量”。
入选语文教材的都是名家名篇,然而,选用时采取节选的方式,显得有些“随心所欲”,“一篇长文章不是完整地节选一个片段,而是东去掉一点、西去掉一点,最后成了完全不同的新文本”。王尔德的名作《巨人的花园》,收到教材里,几乎去掉了一半篇幅。
文本的选取,是语文教育的一个重要环节。 / unsplash
此外,过去有些语文教材还会更改原文。新美南吉的经典文章《去年的树》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一只鸟和一棵树成了好朋友。冬天到了鸟儿要飞走,它和树约定,明年再回来,唱歌给树听。等鸟儿回来,发现树不见了,它到处寻找树,最终在一户人家点亮的烛火前找到了正在燃烧的伙伴。
文章结尾处,鸟儿为旧日伙伴唱起了歌:“火苗轻轻地摇晃着,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而在语文课本里,这段话被删掉了。
郭初阳觉得“很伤心,很失望,很恼,很郁闷”。
这句被删掉的句子代表了火苗对鸟儿的回应,它也记得和朋友的约定,为了鸟儿的歌声而快乐,但新教材里却变成了鸟儿孤独的追寻。“不是真正原汁原味的东西,不利于培养小朋友对文学的敏感。”
“空洞的烂文章”早就不该出现在语文教材中。 / unsplash
不过郭初阳补充了一个新观察:这篇《去年的树》在新教材里已经被去掉了。他教的是中学语文,初中语文教材的删改没有小学语文教材那样严重,但也有一些文章让他觉得奇怪,比如《安塞腰鼓》,“每次都入选,这空洞的烂文章每次都有”。
郭初阳的语文课用的是自编教材,选的都是公认的一流文章。选择标准是“三有”:有趣、有料、有种。
有趣——符合孩子年龄和心智;有料——新鲜的视域,或悠久的经典,含有丰富的信息量,让孩子惊奇;有种——有助于培养现代公民的判断力、同情心、正义感、参与热情。
“我不认为这种文章汇编构成的语文教材对学生的语文学习真的有很大的帮助。”“需注重经典性和信息流的充沛性,也就是完整的书的阅读。”
这也成了郭初阳的语文课区别于其他语文课的关键,他强调阅读,“初中阶段应当接触各种各样的文本,小说、诗歌、戏剧、非虚构、传记……这些都是特别重要的”。
和学生站在同一个平台上
采访这天,郭初阳去了一所小学,给孩子们重新讲《珍珠鸟》这篇课文。这篇冯骥才的散文,讲述了一只生活在竹笼子里的小鸟和一个伏案写作的作家的故事。
文章里,“笼子”出现了十多次,郭初阳问学生们:小鸟有没有离开笼子?小鸟和大鸟对待人类的态度有什么区别?文章中到底有几个笼子?
经过引导,学生们都能理解,小鸟没有真正离开笼子,它只是离开了竹笼子,但并没有离开房间。
课文里说了:“它最多只在窗框上站一会儿,决不飞出去。”
房间成了更大的笼子,原作里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笼子,是个玻璃杯,小鸟主动飞到这个隐秘、透明的“笼子”里:“这个透明的笼子非常精巧,似乎不存在,而且小鸟会主动进去,很像我们现在的打卡制度。”孩子们完全能读懂这些。
三年级上册有一篇小诗《花的学校》,是由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的诗。
其中的“一群一群的花从无人知道的地方突然跑出来/在草地上狂欢地跳着舞”,到了语文教材里,成了“在绿草上跳舞、狂欢”。
“编者的语言敏感度太低了,有时候一字之差,整个语境都有变化。”郭初阳说。
《花的学校》原篇里,泰戈尔构想了花也有自己的学校,到放学时段,一朵朵花跑出来,在草地上狂欢地舞蹈,“狂欢是作为一个修饰词修饰舞蹈的,但把它变成一个顿号,变成了‘跳舞、狂欢’以后,这就成了两个并列的动词,意思其实是有差别的”。
教材编著者陈先云在去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译文的语言有时代的烙印……编写组反复揣摩文意,请教著名的文学研究学者和作家,再对其中不符合现代汉语规范表述的地方作了修改……既确保改动符合文义,又使学生更容易领会课文内容,并不会造成所谓‘经典的缺失’。”
郭初阳相信,孩子们完全能读懂文章内容,他教的初中生已经能阅读《大宪章》,这样的修改,显然把文章改得糟糕了。
不要擅自以“学生读不懂”为借口,而懒于真正引导他们阅读。/图虫创意
和一些语文老师聊天的时候,郭初阳发现他们都在按规定落实课标要求,教的是认字、标拼音和朗读,“带坏的恰恰是学生自由自主的阅读”。
他觉得这很可悲,“绝大部分小学语文老师并不知道,学习语文最有效的方式,恰恰就是自由自主的阅读”。
郭初阳经常给家长推荐《阅读的力量》这本书,在书中,南加州大学教授斯蒂芬强调,最有效的学习就是阅读,而最有效的阅读是自由自主的阅读。
“没有考核,不定教学目标,不需要检测,没有任何任务,想读就读,想不读就不读,读什么书都可以。”因此,郭初阳不喜欢学校里的语文课,“教材内容这么糟糕,教学的方法又不得当,教了还真的不如不教。
如果一开始只是为了掌握知识,反复操练,那法乎中而得乎其下,最后课堂也无味,学的内容也不好。”
写作文时的你。
郭初阳希望通过语文培养现代公民。语文课上培养的“听说读写”这四大能力,也是一个现代公民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
学会倾听、学会表达、学会阅读、学会书写,“听和读是信息的输入,说和写是输出观点”。
郭初阳理解的语文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研习与谈论(口头或书面),让人获得教养,成为一个温和文雅的人。语文教会一个人说什么(关注世界也关注内心),也教会他怎么说(在不同场合使用得体的形式),自然也教会他尊重别人,安静地倾听”。
这是语文课不变的追求。
课上,郭初阳教学生给《南方周末》投稿,希望他们能关注社会,发现社会问题,并提出建设性意见,在报纸上刊登后,可能引起各界的重视,从而推动社会变得更好,“这是非常重要的公民素养和公民能力”。
回到最初的问题——用园丁形容老师,用花草比喻孩子,合适吗?
郭初阳觉得,当前多是灌输式教育,不是解放人、启发人,而是束缚人、禁锢人。
“把老师比喻成园丁,把学生比喻成花草,本来就是一个不平等的关系。老师是人,是主导者,学生作为花草,只能被管理和服从。他们永远不会站在同一个平台上。”
郭初阳觉得,教师是一个多重角色的复合体,有时像父母,有时像导游,有时和学生是挑战和迎战的关系。
他希望和学生站在同一个平台上,正视彼此,共同讨论,一起进步。
评论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