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梅隆巨作《阿凡达》一路高歌猛进、冲击史上票房最高纪录之时,89岁的老导演埃里克?侯麦静悄悄地死了。
作为当年法国“新浪潮电影”五虎将中的老大哥,作为当年电影界先锋策源地《电影手册》的前任主编,50年的执导生涯里侯麦共拍摄剧情片24部,全部是一种路数:两个男女或一群男女在90分钟里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啰里啰嗦地谈情说爱,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留下。即使在一向沉闷的法国电影界,侯麦的作品也堪称沉闷之极:枯燥琐碎,形式单一,对白占据全片内容80%以上,而且都是与社会反思、时代潮流、领袖人物毫无关联的凡人琐事。
侯麦之死,正式宣告法国“新浪潮运动”寿终正寝。作为法国“新浪潮之父”与“作者电影之父”,侯麦与好莱坞类型片是背道而驰的两极。《阿凡达》是技术的胜利,探索人类想象力的边界;侯麦是思想的结晶,探索人类心灵的深度。
侯麦逝世之后,收获哀荣一片,大家也普遍担心“作者电影”也许会行将灭绝。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杜比亚纳称赞侯麦的作品是最纯粹的法国电影,戛纳电影节总监弗雷则说:他从不讨好观众,他可以用很少的资金拍出一部杰作,证明金钱和优秀作品并不总成正比。被侯麦一手捧红的著名男星法布里斯?卢奇尼则说,这是一个世纪来除戈达尔外唯一彻底独立的导演,甚至比后者走得更远。
1977年,面对别人对他电影“无病呻吟”的批评,侯麦回应说:“1969年我拍《慕德家的一夜》时,本希望只有3万人对那些对白感兴趣,结果却发现30万人有兴趣。我自己都惊呆了。”
当30亿人都沉迷于《阿凡达》时,可能亦有少数人,或许只有3万,甚至更少,会更敏感于自己的内心感受:如何在道德、人性与信仰间达至平衡,如何让知觉与感觉合而为一。侯麦用世界上最绵密的剧本与最精巧的对白,用极小的预算,探索最深邃的人性命题。我们固然需要《阿凡达》,也需要侯麦。
没有传奇的传奇,没有风格的风格
侯麦住院一周,巴黎媒体毫无关注,直至骤然西去,总统萨科奇也致辞哀悼。《世界报》评论说“埃里克?侯麦就是法国电影的一则传奇”,但事实正好相反,他恰恰是一位毫无传奇色彩的导演。
即使在他声誉最隆的上世纪60年代,侯麦所遭遇的评价也是极端两极的:臧之者推他为电影界的简?奥斯丁,对白精简、字字珠玑;否之者则嘲讽他为庸俗保守的通俗作者,如著名影评人宝琳?凯尔挖苦侯麦是“没有性关系的情色专家”,认为他把“半严肃半滑稽的鸡毛蒜皮当作专长”等等。
50年来,侯麦很少制造传奇,也很少拍摄传奇,侯麦所选择的生活,以及他的电影风格,都是风平浪静的。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他都不为潮流所动,他只拍那些红尘男女的暧昧情爱、巴黎的城市细节,以及困扰他的宗教、道德与生活的永恒疑惑。
从第一部故事片《狮子的标记》开始,侯麦所有的作品都与家庭、爱情与道德有关。他说:“人在18至25岁时即已拥有了自己的思想,接下来的整个一生都用来发展它。”侯麦电影是典型的中产电影,影片主角也是典型的城市布尔乔亚男女——衣食无忧,知情识趣,既自得其乐又偶尔苦闷。侯麦电影的典型场景是:煮上咖啡,备好美食,倒上香槟,坐下开聊。聊天话题则完全是风花雪月,虚无缥缈。他们的郁闷也是典型中产式的,如《克拉之膝》写的就是一个中年男子对少女的性幻想,贯穿影片的几乎是毫无景别变化的中景镜头,结尾则是男子对少女的尽情抚摸。《沙滩上的宝琳》则是少女的内心成长过程:开始宝琳和表姐来到海滨度假,结尾是关门离去,连衣服都未改变,但宝琳的内心却改变了,她对人(在侯麦那里很少有大写的人)的看法,尤其是她对男人的看法,她对爱情(不如说是感情)的看法,彻底地改变了。
对于自己的电影,侯麦身兼导演、编剧和剪辑等职,有人视他为电影界的巴尔扎克,电影就是他的手稿——事实上,在拍电影的间隙他也一直在写小说。他的从容与细腻很像巴尔扎克,也像巴尔扎克一样习惯于打造长篇大部头作品。
和布努埃尔《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中的揶揄讽刺不同,侯麦对他电影中的人物,基本持温和同情与轻微怀疑态度:或许这和他的中产出身有关系,他曾经是文学教授、影评人,也是天主教信徒。他保守,并不激进,称不上一名行动主义者。他惯用的表述方式就是不断质疑,抛出问题,引出争论,寻找出一种相对温和、不失体面的解决办法。
不像电影的电影,不像大师的大师
侯麦电影不只是对观众忍耐力的考验,也是对智识的考验。他的大多电影是来自于自己写作的小说,他又常常强调于自己电影的诗意表达。
在他最沉闷的电影之一《慕德家的一夜》(1969)中——34岁的天主教徒让?路易被同学维塔尔邀请到离异美妇慕德家作客,三个思想迥异的人整晚都在讨论哲学家帕斯卡尔,最后维塔尔离去,而让?路易被莫德以大雪之夜道路难行为由而挽留——让?路易谈了一晚的道德、信仰与贞洁,却在慕德坦诚的引诱面前既没有屈服,也没有拒绝。
这是侯麦“道德故事”系列中的一部,来自于他的同名小说。侯麦解释道:“这不是探讨人们做什么,而是探讨他们做事情时脑子里想什么。与其说是行动的电影,毋宁说是思想的电影。”侯麦10年中全部道德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两种标准的对抗——“一边是自然,另一边是人性;一边是情欲,另一边是英雄主义的优雅。”(侯麦语)
电影之外,侯麦也一直离群索居:在法国,他被视作“新浪潮”代表中最低调的,电影公映之外,你几乎听不到他的任何个人声音。 他拒绝采访,从不拍摄广告。他还是个彻底的环保主义者:毕生没有开过汽车,拒绝坐出租车,房间里从来没有安装过电话。
在从好莱坞到宝莱坞尽皆用高科技、大场面、大把烧钱而内容苍白的今天,侯麦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侯麦一直称呼自己是个拍摄电影的业余者,他的团队很小,犹如普通人一样出没于街头,也从来没有灯光、特效等技术要求,对服装、美术、背景、剪辑要求也不高。
30亿人看不下去侯麦,30万人则甘之如饴,3万人对他奉若神明,3000人也想拍出这样的电影,300人这样去做了,30人坚持下去了,用很少的钱去讲一个用心的故事,但可能只有3个人获得了成功。
侯麦生平
1920年4月4日,生于法国南锡。第一份职业是教师,不久转向电影评论。
1950年成为著名的《电影手册》的创始编辑之一,与让-吕克?戈达尔、弗朗索瓦?特吕弗、雅克?里维埃等后来著名的“新浪潮”导演一起工作,并做了7年的主编。
1959年,导演了第一部黑白故事短片《狮子星座》。
1964年参加影片《六位导演眼中的巴黎》的拍摄,导演了该片的第四个插曲《星形广场》。
1968年起,开始从事大学的电影教育,长期担任法国第三大学教授。
1962年—1972年,拍摄“道德故事集”,包括《蒙梭的女面包师》(1962)、《苏珊的职业》(1963)、《女收藏家》(1967)、《慕德家的一夜》(1969)、《克拉之膝》(1979)和《午后之爱》(1972)。
1980年—1987年,拍摄了“喜剧与格言集”,包括《飞行员之妻》(1981)、《美满婚姻》(1982)、《沙滩上的宝琳》(1983)、《明月照花都》(1984)、《绿光》(1985)、《莱奈特和米拉贝尔的四次奇遇》(1986)、《我女友的男友》(1987)。
1989年—1998年,拍摄“四季故事”,包括《春天的故事》(1989)、《冬天的故事》(1992)、《夏天的故事》(1995)和《秋天的故事》(1998)。
2007年,拍摄《男神与女神的罗曼史》。
2009年1月11日(法国当地时间),逝世于巴黎,终年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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