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股市刚兴起时,那些股民才是真正的‘敢死’,连股票是什么都搞不懂,就拼尽一切往里扎。不过,他们有些真的发大财了。”13岁时就跟着父母买股票的70后易骏鹏说。
1992年8月,120多万人从全国各地涌向特区深圳,抢购新股认购抽签表。他们日夜排队,一系列失控在8月10日夜间引发混乱,深圳市政府紧急应对,称其为“8·10”事件,民间则称之为“8·10”股疯。
有关部门估计,大约有320万张居民身份证“飞”到了深圳,全是用来购买新股认购签的。
易骏鹏如今在广东某事业单位任中层,1992年8月8日前,他还是个跟股票没半毛钱关系的深圳初中生,爱玩。8月8日这天周六,晴。正放暑假的他既没出去踢球,也没躲在家里看电视,连懒觉也没睡成,不到7点就被叫醒。父亲叫他赶紧吃早餐出门,“队伍已经排起来了,到处都是人” 。母亲也在旁边催:“快点快点,股票不等人啊!”她清点着等会儿排队要用的东西:水壶、扇子、驱风油,以及找老家亲戚借来的十多张身份证。
初中生哪懂大人的事,易骏鹏只记得他们把这次排队看得特别重要,那个暑假不论在家或去同学家串门,父母们都在说一个新词:“打新”。一天,易骏鹏问什么是“打新”,父亲盯着报纸上的股市新闻,用笔圈圈画画,答:“就是排队抢抽签表,中了签就能买新股赚大钱。” 这个解释大体靠谱,90年代初,一大批企业筹备上市,上市前会进行新股申购,股民“打新”就是抢最早申购的资格。一般情况下,股票上市后的价格都会高于申购价,而且股票基本是第一天最低,慢慢往上涨的,“打新”确实能挣钱。
易家人去排队时,国内的股票不仅在涨,而且持续了几个月疯长。
1992年3月,深物业正式挂牌交易,上市第一天收盘价11元,对比前一年10月底发行时的每股3.6元,翻了近两番;同时期的深中华、深华发也由每股3.75元、1.9元的发行价,涨到十二三元。新中国大陆第一家证券交易所所在地上海更热闹,1992年5月21日上交所取消涨停板限制,上证指数(即沪市综合指数)从前日收盘的617点升到1266点,涨幅高达105%,其中轻工机械涨幅最大,达470%。
前所未有的超级牛市中,许多抢占先机的普通人摇身变成百万富翁,而那时一个内地职工兢兢业业上班,月薪最多两三百块。越来越多人知道股市来钱快,甚至相信炒股就能一夜暴富。
加上邓小平在1992年南方谈话时鼓励股市试验,几年前无人问津以至于要去各政府单位和街头兜售的股票,一时成了抢手货。正规渠道买不到,求股心切的人还会去“黄牛市场”碰运气。那时,深圳荔枝公园北面,经常有人在月光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股票。
人人想“打新”,股票供不应求,深圳只好效仿上海采用“抽签”的方式。8月7日,深圳发布1992年新股发售公告:发售新股认购抽签表500万张,一次性抽出50万张有效中签表,中签率约为10%,每张中签表可认购1000股新股,一共发行国内公众股5亿股;认购者凭身份证到网点排队购买抽签表,一个身份证购一张,但每个认购者可带10张身份证,每张抽签表100元。抽签表发售时间定于1992年8月9日至10日。
股民很容易算出,按行情,这次深圳发行的新股上市后价格至少可翻10倍,如果投资1000元买10张抽签表,除非运气太差,怎么都能中一张,中了购1000新股,很快就能获利万来元。要是中了签不炒股,光转让抽签表都能挣一大笔。易骏鹏听父亲说,有人在上海买了300张认购券,算上雇人排队和租身份证总共成本不到1万块,转手卖出,数天净挣70多万。
8月7日的《深圳商报》头版刊载了公告全文及全市303个销售网点的具体地址。彼时的《深圳商报》向全国发售,并因提供经济特区动态受到全国关注,消息同天就可以通过航空运达哈尔滨等国内各大城市。加上电台广播、座机、call机的畅通,无数和易骏鹏父亲一样想在股市发财的中国人,很快确定了消息。
消息灵通的股民更早听到风声开始行动。1992年8月5日,深圳市邮局收到一个17.5公斤重的包裹,其中居然是2800张身份证。当时有关部门估计,大约有320万张居民身份证“飞”到了深圳,全是用来购买新股认购签的。
当时有约120万人在全市300多个新股认购网点排起了长龙。
易骏鹏一家当时住在罗湖东门,处在深圳商业集中的老城区,占尽地缘优势。可当他们提前两天开始排队,时间刚到8月8日上午11点多,就找不到靠前的位置了。
“很多人,人挤人,到处都是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深圳晚报》编委、知名摄影师赵青回忆时,找不到比“人多”更直接的语言来形容那火爆场面。赵青那时二十多岁,刚到深圳几个月,在《深圳商报》任摄影记者。“8·10”事件前后,他用胶片相机记录了数百个拥挤又无奈的排队现场。
回忆那画面,赵青欲言又止:“他们拼命地喝水,看着真可怜,那么多人排队,希望很渺茫。”他记得荔枝公园正对面的一个小营业点,营业窗口9日上午才正式放票,大家来得早没事做,一开始还比较悠哉游哉,有老人带了凳子和收音机坐着听戏,也有三四岁的孩子和十几岁的小姑娘在那玩,边上还有叫卖饮料的小贩,各个地方来的人成群结队操着家乡方言相互寒暄。
人多起来了,氛围就变了。到8日稍晚些,营业点前面的平台已经全是人,加上天气太热,还有人插队,人群开始躁动。易骏鹏一家也在罗湖排队,他记得,越靠近8月9日,等待买认购签的人群就越躁,争吵、扯皮、推搡的不在少数。好在人们都想发财,为了买新股,排上队的人忍耐着。在现场公安的引导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接一个,伸出手臂环抱住前面的人。
“不论性别年龄,不论认识不认识,都前胸贴后背。为了买上股票,什么都可以不顾了。”易骏鹏感慨。
但当时,挤在长队里的他才13岁,脑子都是懵的,浑身难受没法思考。“怎么能不难受呢?排了几天几夜,困了就挤在那里睡觉,不敢彻底睡死了,怕被别人挤出来,打着瞌睡一步步往前挪。”他说永远记得队伍里的味道——奇臭无比,大家昼夜排队都没洗澡,那些大老远从外省来的则可能从挤上火车起,就没有好好洗漱休息过。
还有不少排队的人来自深圳、东莞的工厂。一些工厂老板暂停业务,给每个工人几十块钱的报酬通宵排队。工人们没有边防证进不了特区,老板就给深圳“二线关”附近的农民塞钱,让他们带路钻铁丝网避开检查。
多位亲历此事的深圳退休官员说,当时有约120万人在全市300多个新股认购网点排起了长龙。
为了控制局面,公安防暴队曾动用催泪弹和高压水枪来驱散失控队伍。
有个场景,易骏鹏曾当笑话讲给现在的同事听。他说,排了很久的队之后,有消防车经过,灭火的龙头往队伍里面冲水。同事们认为他吹牛,反问怎么可能:“岂不是像养殖场里面给猪冲凉一样?”他被逗乐了,但又十分肯定:“对,就这样冲,要不然太臭了,也是降温嘛。”
由于几乎没有资料提及类似场景,易骏鹏的年轻同事们更愿意相信,他13岁记忆中的画面应该是“8·10”事件发生后,相关部门不得已采取的维稳措施——深圳市委原书记、深圳证券市场主要开拓者李灏曾通过媒体披露:1992年8月10日晚上9时,为了控制局面,公安防暴队曾动用催泪弹和高压水枪来驱散失控队伍。
第一波混乱出现在9日开售之前。
几天内涌入如此多人,深圳市政府在8日成立了协调秩序的指挥部,投入七八千警力。“每个点都有公安维持秩序,到9日上午,又加派了武警、边防战士。”赵青说。一位前驻深军人记得,他所在的部队几乎全部出动,战士们手挽手组成人墙,将排队的人群有序隔开。
秩序维护的需求,起初是由于股民们急迫中签发财的兴奋,后来则是梦碎的失望与愤怒。一些网点开放不到一小时,就宣布抽签表卖完;一些网点秩序失控,开售时间不断推后,每晚一分钟开售,人群的暴躁就增加一分,甚至开骂网点营业员。股民怀疑有工作人员舞弊,数千人排长队,只有几十人买到,黄牛们却手握一大把抽签表叫卖,价格比原价高了好几倍。
偏偏天气也很磨人。“三十几度的高温,一会儿大太阳,一会儿下雨,人们昼夜排队,厕所都不敢去上,肯定受不了。”易骏鹏在现场还看到有人昏倒,执勤的公安用瓶装水浇他的脑门。
熬到又一个天亮,混乱却继续升级。
8月10日出街的《深圳商报》头版印着股民们并不想看到的结果《我市新股认购抽签表一天发售完毕》,导语强调:“至昨晚9时许,全市300多个网点已全部销售完毕。”
前来上班的网点营业员也一遍遍大声喊:“没有了,没有了。”人们不肯离开,继续围着,易骏鹏眼看排了一两天的队伍在几秒内被挤得乱七八糟。“人的表情很绝望,吵吵囔囔,但能吵些什么呢?都是骂人的话。”折腾了几天几夜却一无所获的股民们愈加愤怒,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到深南中路,引发暴力事件。催泪弹和水炮便是在此时被动用。
那一场风波中,算来算去,只有小偷最幸福。
为稳定局面,远在新疆带队考察的李灏提议寅吃卯粮,把次年500万股票额度提前发行,8月11日下午继续发售。深圳市的印刷厂连夜开工加印兑换券,事件才就此稳住。11日下午,人们再次聚集排队购买可以兑换股票的机会,不眠不休。
跟着爸妈排队“打新”的易骏鹏记得,后来买到了抽签表也中了签,“当时只要有排队买到,都是赚了,但我排队买到的那只股票最初亏了点”。深圳股市“8·10”狂热后,新中国股市出现第一轮熊市,证监会因此成立,人们心中“买股票一本万利、抢新股一翻十”的幻想终于破灭。
经历了1997年、2008年两次金融危机,又见证了2015年股市的大起大落,业余做些小投资的易骏鹏把炒股看得挺淡:可能有些人就是有发财运,比如深圳有名的“好人陈观玉”。最初“深发展”卖股票,去街上推销都没人要,“没人相信这个东西,而陈观玉呢,就因为她是好人,感恩部队和政府,单位让她去买,她就买了,然后放在那没动,一下赚了四五十万”, 一如电影《华尔街》里的台词:让谁富有,那不过是一个随机的选择。
1992年12月,深圳市委公布“8·10”事件调查结果:私买抽签表10万多张,涉及干部、职工4180人。很多亲历者相信,真相可能比这更严重。
“那一场风波中,算来算去,只有小偷最幸福。”易骏鹏开玩笑,他说排队的股民身上都带着大量现金,股民们内斗外斗,精疲力尽,小偷不停得手,得手了就去享受。
中国人,向“钱”看
1991年的中国还弥漫着改革是姓“社”还是姓“资”的硝烟。1992年春天,88岁的邓小平视察深圳和珠海两大经济特区,“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再次成为全国流行语。
“春天的故事”引来一大批政府官员下海经商,形成后来的“92派”企业家。据《中华工商时报》的统计,当年全国至少有10万党政干部下海从商。
深圳和海南是这批企业家野蛮生长的沃土,后来造就房地产黄金十年的王石、冯仑、潘石屹、张宝全等人,正是从这时成长起来。据称从1990年开始,每年有10万青年到海南淘金,海口的房价在四年间,从每平方米1200元涨到1993年6月的每平方米7500元。
深圳也成为拜金主义的大本营。1991年的《商业周刊》这样描述:“年轻繁荣的深圳几乎可以与香港媲美。本地的商人带着他们的移动电话和寻呼机来去匆匆……成千上万的人从中国其他地区蜂拥而至,寻找优厚的工作机会。”1992年,一篇《百万股民“炒”深圳》描述了当年深圳股票交易所新股认购的疯狂。
1995年2月,美国《福布斯》首次发布中国内地富豪榜。首富是四川养鹌鹑起家的刘永好兄弟。“猪吃一斤‘希望’饲料长两斤肉,”《福布斯》称,“刘先生的车很普通,中国产的大众桑塔纳……刘的十多岁女儿则不同,穿迷你裙,喜欢比萨、汉堡……在美国就学。”
1995年年底,张瑞敏第一次明确提出,海尔要在2006年进入“世界500强”。自此,“世界500强”成为企业界的成功学目标。
美国《新闻周刊》称:“人们在谈论金钱时,不再像过去那样羞羞答答,谁拥有更多的金钱,成了一个最值得炫耀的事情。在今天的中国,百万富翁正以每分钟一个的速度在诞生。”
当人们沉浸在成功的狂热中时,1997年,金融风暴席卷亚洲各国,香港、新加坡和泰国的居民资产跌去了44%、43%和41%。
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在《喧嚣的90年代》一书中说:“毁灭的种子是什么?第一个就是繁荣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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