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天,在高野山见到一尊药师如来,这是自它1934年制作完成后,80年来第一次面向大众开放参观,时间只有短短一个月,下一次也未知是何时。佛像的作者名叫高村光云,日本近代佛像大师能数得出名字的不超过10个,他是其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受托雕刻高野山药师如来时,高村光云最初是拒绝的:“我已经76岁,命不久矣,没有信心能活到完成这尊佛像。”对方回答:“高野山会每天祈祷息灾延命,所以在佛像完成前你一定不会死。” 高村光云整整4年闭门不出,药师如来完成时,他已80岁;82岁,高村光云去世。他是尽兴的:“在尽是不幸的一生中,最后的最后,竟能得到如此幸运。”
高村光云生活在对佛像师来说最糟糕的时代:1868年,明治政府建立,奉行神道国教化政策,日本天皇下了一道神佛分离令,随之而来的,是对传统文化具有毁灭性打击的“废佛毁释”运动。这一时期,日本的寺院消失了一半以上,大量珍贵佛像被连夜推倒。那一年,高村光云16岁,正是拜师学习木雕的第5年,社会风向突转,不仅职业地位受到打压、极度缺乏工作量,而且西化风潮盛行,象牙雕刻逐渐取代木雕,他的生活变得穷困潦倒。在这样的境遇中,高村仍然坚定地要将木雕技能传承下去,他跑到东京学习西洋美术,努力用写实主义手法来赋予木雕工艺新的生命力。
药师如来是高村光云最后的代表作,在明确了将死的事实之后,他选择将生命的最后时光献给陪伴自己一生的雕刻刀。这尊佛像里满溢着生死意识,也代表了高村光云一生的职业修养,一个明显的特征是:佛像界以贴满金箔的高贵感为审美标准,高村的药师如来却罕见地保留了纯白的原木状态,仅仅在表面涂上了一层来自奥之院的泥土。
高村光云死后,儿子高村光太郎继承了他的手艺,后来他在回忆录中写道:“父亲一年到头都很辛苦,然而从来赚不到大钱。直至晚年也是如此。彼时父亲的作品已经能卖到相当昂贵的价钱,但那只限于商人之间的交易。父亲始终坚持从前的定价,他的收费标准,只是按照每天的手工费来计算。至于材料,除了檀木之类的高级品稍有些差异,其余一切任何标准一致。”
在高村光太郎看来,一生献身于制作过程的父亲,淡泊名利的态度是他发自“职业魂”的矜持。光太郎的一生都被父亲的名言激励着:“我的前方并没有路,但在我之后,便有了路。”
“我一直重复同样的事以求精进,我会继续向上,努力达到巅峰。”
高村光云这样的人,正是日本典型的“职人”代表。
所谓“职人”,是指那些拥有一门熟练技术,并依靠这门技术制作手工艺品作为职业的人。职人拥有的技术,被称之为“职人技”。追溯到细分“土农工商”的江户时代,职人便是被称之为“工”的那一群体,与地位低下的商人相比,日本历史上有尊重职人的传统,甚至有过将烧制陶器和锻造铁器的职人归为士族的例子。
今天的日本,不少老铺依然坚持着传统的职人技传承,这个过程必须具备两个基本特征。
一是严格的“师徒制度”。想要学习某门手艺的年轻人,需要先拜访拥有那门手艺的职人工作场所,得到许可后签订雇佣合同,才能正式成为学徒。虽说是雇佣合同,其实最好的条件也不过是包吃包住,别指望能拿到任何金钱报酬。师匠也从不会手把手地传授学徒技能,凡事都需要在日常工作和繁琐杂事中自行偷师,因此,学成一门技术常常需要数十年——越是简单的工作,学成的时间反而越长。还记得“寿司之神”小野二郎吗?打杂打了整整10年,在一年内煎了200个玉子烧的徒弟,才终于得到他的认可,成为一个够格的寿司职人。
另一个特征,则是越发罕见的“职人气质”。职人唯一的追求,是让自己技术更娴熟,同时他们对自己的技术充满自信,抗拒一切以赚钱和高效为目的的工作,抗拒违背自己意志和妥协求全的工作,原则上只接受自己认可的工作。一旦接受了工作,便下定决心无视利益,穷尽自己的技术精髓将其完成。所以小野二郎的那句名言才会被视作职人的工作哲学:“我一直重复同样的事以求精进,我会继续向上,努力达到巅峰,但没人知道巅峰在哪。即使到我这年纪,工作了数十年,我依然不认为自己已至臻至善。但我每天仍然感到欣喜,我就是爱捏寿司。”
受到认定的“人间国宝”,每年能从国家拿到大约14万元人民币的特别扶助金,用以磨练技艺,培养传人。
现代日本,由于社会产业和生活样式变化,立志成为职人的年轻人激减,不少手艺无法延续。我曾在东京某家300年历史的筷子老铺,遇见一个传承至第11代的筷子职人,如今全日本只有他会制作“江户八角筷”。子女不愿继承手艺,70岁的他正在尽自己最大努力工作到最后一秒,但凡有展示会和采访邀约也从不拒绝——这是他最后能留下的东西,是一双小小的筷子,也是某种被现代文明埋没的对生活方式的讲究。我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如果在超市里买筷子,全都是长度相同的套装;而职人在动手之前,首先会了解顾客的家庭组成和生活习惯,因此每双筷子多少会有所不同,最基本就是男女差异——同样设计的一款筷子,女性用比男性用要短1厘米左右,才能达到最合适的手感。“江户八角筷”不便宜,一双筷子的价格在300元到1200元人民币之间,但只要买下了,便能享受永久保养,用筷子的人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便有一代又一代的职人替你打磨修整,保证它始终“用得舒服”。
日本有个叫“人间国宝”的电视节目,特邀嘉宾漫步在日本各地的市井街巷,寻找生活中那些有价值的人或店。在这个节目里,动辄能看到经营上百年的老店,或是传承好几代人的手艺。每个人看上去都平淡无奇,但却能感受到他们确实已成为保持街区平衡的力量:能看到全日本最古老的锦布商,全日本第一家开业的澡堂,60年来几乎没有生意却一直开着的吴服店,80年来每天只卖同一款冷面的人气店……某条商店街上有一家开了40年的面包店,附近的主妇搬家后还会隔三差五专程过来买早餐面包,说是“老公只吃这个”。
日本官方也有认定“人间国宝”的惯例,对那些造诣颇深、身怀绝技的艺人和工匠进行认定,类似于认证世界遗产那样,非常高大上。截至2015年,受到认定的工艺技术部门的重要无形文化财产保持者有超过170人,遍及陶艺、染织、漆芸、金工(刀剑)、人形、木竹工、和纸等各个领域。受到认定的“人间国宝”,每年能从国家拿到大约14万元人民币的特别扶助金,用以磨练技艺,培养传人。
算是很有钱吗?尽管歌舞伎演员市川海老藏曾有过“到60岁为止能从国家拿到60亿日元”的言论,但在漆器家室濑和美看来却并非如此。他被问及“成为人间国宝之后,作品能卖出很多钱吗”时,苦笑着回答:“并没有。也许一个窑每年可以烧制200至300个作品,但我每年只能制作两三个,就算是拼了命,能做5个也就到头了。”
为什么日本会有那么多千年老铺?秘诀是松尾芭蕉在300多年前说过的那四个字:不易流行。
在日本生活久了,便不再对百年老店感到惊异,它们实在是太常见了。韩国中央银行曾对世界长寿企业做过调查,得出一个数据:在日本,创业100年以上的企业超过10万家,200年以上的企业超过3146家(全世界的总数是5586家),500年以上的企业有32家,超过1000年以上的企业也有7家——当仁不让是全世界第一的“老铺大国”。
日本历史最悠久的企业,也是世界现存最古老的企业,是位于大阪市的建筑公司“金刚组”,至今已有1400年,大名鼎鼎的四天王寺和法隆都出自它之手。自第32代金刚八郎喜定的《遗言书》开始,金刚组便遵守着4条职人准则:“寺社建造之事,一生悬命;饮酒之事,谨慎节制;越分之事,坚决不做;服务他人之事,尽全力做。”进入现代社会,金刚组又添加了12个条目,构成16条社训,其中包括:“不忘谦虚,将之作为一种职业修养;尊重他人,珍惜每一次交流;凡事排除私心,正直对应;警惕利益至上主义,维持合适的价格;珍惜品牌和信用,珍惜创业精神……”
另一家千年老铺,山梨县的旅馆“庆云馆”,创业超过1300年,被吉尼斯世界纪录认定为“世界最古老的温泉旅馆”,庆云馆地理位置偏僻,距离最近的JR车站还要转乘一个半小时巴士,实在不是经营一家旅馆的最好地方。但现任的第52代社长却把这种劣势视为它长寿的秘密:“幸亏在这样的深山里,才使它免于战争的破坏,才使它免于外来资本的入侵,出于对孕育旅馆的自然的感激之情,才想把它继续经营下去。”
为何日本的老铺千年不灭?有人把原因归结于社会安定,亦有人认为是保守的民族性格所致。但更深层原因也许来自职人的专业素养,秘诀是松尾芭蕉在300多年前说过的那四个字:不易流行。不易,即无论世间怎样变化也不会改变的东西;流行,则是追随社会和状况连续不断变的东西——将不易和流行融为一体,在变和不变之间保有原则性的偏执坚持,才有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日本老铺。
因为他们对自己在做的事,有骄傲心,有自豪感,所以才能保持平常心,充满责任感。
我曾经慕名去住过镰仓那家著名的茅崎馆,创业至今116年,因为小津安二郎常在此写剧本而名声大振。这家旅馆里,完好地保留着当年小津留下的痕迹,一个渔夫帽、一个杯子、一封书信……每个房间都还是当初的老式装修,设立了官网应对海外客人,但一律只接受电话预定。那里的老板娘,偶尔会聊起小津当年拍电影的八卦,类似的故事,我在伊豆的旅馆听过关于川端康成的,在东京的旅馆听过关于森鸥外的,在四国的旅馆听过关于夏目漱石的,甚至在和歌山的某间宿坊,见过400年前的武将真田幸村留下的痕迹。这些旅馆大多已是文化遗产,但定价标准却从未变化,远低于那些所谓的度假酒店数倍。为什么不涨价?因为祖祖辈辈传下来就是这个价格。为什么不批量生产?因为祖祖辈辈传下来就是这个规模。
时代在变化,但职人的精神总能以某种方式延续——我在日本遇到过种有机米的,就种刚好能养活一个家族的几亩地,因为精力只顾得过来这些;也遇到过在宇治卖茶的,多少厂家来谈也不愿意流水线化,300年的技艺代代单传,明白小作坊不必做成大企业。我家楼下有一间只能容纳10个人的小咖啡店,门口挂着语气严肃的牌子:本店只供应咖啡,想用餐的,想开会的,想谈事的,请选择别处。后来才知道,这家店是日本咖啡界的名店,不少发烧友从别的城市赶来,只为享用一杯现场烘焙的咖啡,夫妇二人从20岁到60岁,从青年到老年,只为一杯比前一天更美味独到咖啡。我常去剪头发的那家街区里的美发店,每每光顾,都会在第二天下午收到他们寄来的明信片,然后又每个月准时收到一次,对头发长势嘘寒问暖,紧张我的发型胜过我自己。
我也是从这些人身上明白的,因为他们对自己在做的事,有骄傲心,有自豪感,所以才能保持平常心,充满责任感。这也是为什么,在一个越来越快的世界里,只有职人才能供应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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