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写作,被称为“天书”。
在“天书”寥寥可数的名单上,包括《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乔伊斯,写过《万有引力之虹》的托马斯·品钦,《哈扎尔辞典》背后的帕维奇等,都各自把玩着神来之笔。
2012年年底,乔伊斯那本“最不可能译成中文”的《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文版与全译本的《哈扎尔辞典》相继面世,成为《华尔街日报》与《华盛顿时报》追逐的新闻事件。但关于世界各地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哈扎尔辞典》,人们的谈论永远高于阅读,理解却少于占有。
乔伊斯的“夜晚之书”
谁也无法揣测,在乔伊斯提笔写《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晚上,是否有雷声劈过夜空。但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忍受不了这样一个描述“雷声不断”的词:Bababadalgharaghtakamminarronnkonnbronntonnerronntuonnthunntrovarrhounawnskawntoohoohoordenenthurnuk。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念出它的发音。阅读,如遭雷击。
1922年2月2日,乔伊斯生日,《尤利西斯》问世。在把这部饱受争议的意识流之作抛给读者和评论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不能离身的公文包——“一个用橡皮筋捆着、颜色如同修女肚皮那样的防雨布公文包,其大小约为95厘米乘70厘米,里面放着用文字所记下的一些不适在我灵魂中懒懒闪耀的火花”——整理大量《尤利西斯》未用完的笔记。他早已酝酿下一部巨著。书名当时已拟好,且只透露给妻子诺拉一个人。那本书,就是写了17年的《芬尼根的守灵夜》。
如果《尤利西斯》被称作天书,《芬尼根的守灵夜》直接就可被视为密码。乔伊斯也因此自封为:印出字的游戏者。天书的故事很简单,“芬尼根的守灵夜”本是一首爱尔兰民谣:砖瓦搬运工汉弗利·钦普顿·壹耳微蚵死后,被守灵时的威士忌撒到身上,奇迹般地活过来,成为都柏林郊区一家小酒店的老板,五口之家的男主人。整个故事只发生在晚上8点到凌晨6点之间,其余都是壹耳微蚵的梦呓和幻觉。
乔伊斯自认《尤利西斯》是“白天的书”,《芬尼根的守灵夜》则是“夜晚的书”。的确,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所有的语言脱缰、失控,那是乔伊斯的“梦语”(dream language)。
在这本夜晚的书中,乔伊斯俨然一个破坏分子,他在游戏,他抛弃了语言,成为语言和意识的粉碎机。在充满视听效果的文本中,他极尽可能地剥离语言和阅读之间的关系,让静态的文本阅读产生了动态、多维的感官模式:用peepette、trickle、triss模拟小便的声音,用mushymushy、stuffstuff摸拟做爱的声音,用100个字母的单词模拟雷声、雨声、闪电声并夹带进1000多首各种民歌、歌剧、流行歌曲。
更多词语,在乔伊斯手中,被任意打乱。在讲到“global”(地球)一词时,gl与obal之间甚至被插入了8行评论。这些“乱码单字”多达三万个,至今被破译还不到一半,而搭建这些乱码的语言,则多达60余种。你以为吉普赛语、古罗马语、古挪语、高棉语、斯瓦语、晚拉语已经是边缘语种了,乔伊斯还给你娴熟地用上“行语”(小炉匠的秘密行话)、“虾语”(虾夷语)、沃语(沃拉卜克语,一种人造语言)。
阅读的边界被击碎,重组。浩浩荡荡17年,乔伊斯扔下了一句:我舞蹈的日子已结束。这本书至少可以让评论家忙上300年。
这是一部一开始就拒斥读者,也拒斥了译者的作品。据说,这本书的法语版从1938年开始翻译,1982年才出了全译本,意大利语版花了10年,德语版花了19年,波兰语版花了50多年。日本曾有三人先后翻译,第一个失踪了,第二个神经出了毛病,第三个才勉强译完。戴从容是《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中文译者,也是长达十年的乔学研究者,她花尽8年,终于完成第一卷。
“我自己严重怀疑过《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可译性。几乎每一页,都有70%的词不认识!”也许并非她过于谦虚,当年她和萧乾花了3年3个月译完《尤利西斯》,决意顺势把《芬尼根的守灵夜》也译出来。“但只尝试了一页就放弃了。太难,它是真正的天书。”
如今,这部厚达774页的中译本《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中,随便翻开一页,至少附有30条细密又详实的注解。“脚注的重要性不亚于正文。“《芬尼根的守灵夜》要给读者的不仅是叙述的内容,也是要通过变化的词语让读者看到语言所具有超越限制、跨越边界的力量。千变万化的语言本身,就是《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意义之一。”戴从容说。
这样的结局是,当你上瘾般地在破碎的字词中打捞信息,读完注解,早已忘记壹耳微蚵一家的故事。有乔学家声称,要想读完《芬尼根的守灵夜》至少需要1000个小时,即便每天读10小时,也要读3个月以上。
乔伊斯向维柯的致敬
这样一部天书,大多数读者第一反应是:乔伊斯疯了!包括他的亲弟弟:“这是文学走上绝路之前漫无目的的瞎闯,如果我不认识你,我看这东西绝不会超过一段。”刻薄的伦敦《先驱者日报》评论说:“《尤利西斯》的作者现在又创造出一个爱尔兰式的语言大杂烩。”溢美过《尤利西斯》的纳博科夫,不留情面地直陈:“我讨厌《芬尼根的守灵夜》,在这部小说中,像肿瘤般堆积增长的想入非非的语言编织,丝毫挽救不了民间传说以及那种太过浅显的隐喻,令人讨厌的轻佻。”
乔伊斯曾自辩:“我在写黑夜时实在没有办法,我感到自己无法按平常的意义来使用词汇,如果这样做,这些词汇并没有能力表现事物在夜晚、在意识的不同阶段——清醒、半清醒、无知觉——的情况。我发现,要表现这些,就无法按词在平时习惯的搭配关系和意义使用它们。当黎明到来时,当然一切都会重新明确起来……那时我将把他们的英语还给他们。我并不想要永远破坏英语。”
这番自辩无法逆转当时的舆论氛围:《芬尼根的守灵夜》?嗯,它称得上意识流登峰之作,但也是意识流走向衰落的标志。乔伊斯的桀骜变成叹息。多年之后,布鲁姆将这部作品视为西方正典,并对它的冷遇感到悲哀。“我想它会与斯宾塞伟大的诗歌罗曼司《仙后》为伴,从今以后,仅有极小部分满腔热忱的专家会去读它们。然而,我们若长此以往,终有一天福克纳与康拉德也会遭到同样的冷遇。”
对维柯《新科学》循环理论的推崇,是《芬尼根的守灵夜》诞生的另一个原因。那句一千个人读后,也许990人只记住的第一句话——“河水奔流,流过亚当和夏娃之家,从起伏的河岸到凹进的港湾,又沿着宽阔回环的维柯路,将我们带回到霍斯堡和郊外”——是乔伊斯暗示的人类历史的四个阶段:从神到英雄,到人,再复归。而看似毫无章法的小说形式,实则是向维柯的致敬:全书的结尾落在一个定冠词the上——“A way a lone a last a loved a long the”,正好与小说开头“river run”衔接上。就像拉什迪对这部小说的评价:“乔伊斯用一粒沙,构建出了整个宇宙。”
帕维奇的另一个平行世界
乔伊斯一定不曾想到,半个世纪后,也有一部围绕梦境的奇书,挑衅着人们的阅读底线。南斯拉夫作家帕维奇写于1984年的《哈扎尔辞典》,被称为天书界的又一颠峰之作。“只有一种语言越来越具有当代性:在30多年来,一种与《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语言类似的语言。”法国符号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茱丽娅·克里斯特娃的这句话,先见性地指涉了《哈扎尔辞典》。它甚至被《巴黎竞赛报》誉为21世纪的第一部小说。
很多中国人记得这本书,并非因为1998年印数少得可怜的初版,而是一场匪夷所思的文学公案——韩少功的《马桥辞典》,这场对南斯拉夫作家的效仿式致敬,因为“文学的民族地位和想象力高下”之争,闹得沸沸扬扬。
《哈扎尔辞典》从来就是一个谜。帕维奇笔下哈扎尔这个民族的存在之谜,南斯拉夫的消失,帕维奇本人在2009年的离奇去世,都是谜中之谜。
卷首导语就如一根惊悚的骨头:“本书现在的作者保证读者诸君读罢本书后绝不会招来杀身之祸。而此种不幸命运曾于1691年《哈扎尔辞典》初版面世时,降在当时的读者身上。”这是一部关于盗梦和秘密的小说,又是一部类似“民族志”式的“辞典小说”。对于一个已经消失或本来就只在幻想中的古代民族“哈扎尔”,帕维奇用想象力让自己站在文明源头。《哈扎尔辞典》分红书(基督教)、绿书(伊斯兰教)和黄书(犹太教)三部分,小说的明线围绕着公元9世纪,哈扎尔人的改宗来进行。也许因为南斯拉夫复杂的前世今生和巴尔干地区信仰的混杂,帕维奇在构想时,就决意不给出唯一表述,而是动用三大宗教做不同叙述。小说另一条线索则围绕阿捷赫公主,她坚守哈扎尔人独有的捕梦者宗教,通过采集人的梦,获得第三天神神性。此后,公主和爱人萨费尔各自写了一本书,成为帕维奇所述——这部沾着毒汁的辞典由一把锁锁住,和另一部上了银锁的辞典放在一起——也就是《哈扎尔辞典》的阳本,和那本只有17行之差的阴本。
如果说,乔伊斯对语言的探索让语言消失了边界,那么帕维奇的天赋则在于拓宽了小说结构的边界。从诞生起,《哈扎尔辞典》的10万个词条,按排列组合推断出的洗牌式的250万种读法,无一不抬高了这本“天书”的阅读门槛。
据说,帕维奇在写《哈扎尔辞典》时,还没有电脑,只在脑子里构思了47章,剪了47张纸条,分别摆在床上,在纸上标记出每个词条的名称,拼图一般,安插章节。他曾这样谈论所谓后现代写作:“后现代主义正联合了采用现代化电脑工艺和以人际互动和非直线性叙事的所有作家,我属于这类作家,但我的书也可以用传统方法来阅读。”
评论家止庵认为,《哈扎尔辞典》之前,我们只知道一种小说,在它之后,小说分类有了“这一种”。大部分的书都跟我们这个世界有关,在帕维奇的书里,出现的则是另外一个世界,它跟我们的世界平行同等——你不知道人类能够想象出这么伟大的东西。
帕维奇的虚构不仅仅在于故事,书中的中世纪的风俗、历史和文献至今无人能求证。他构建的历史是否真的存在?人们似乎也不愿意去证伪,因为任何一个词条下的偶发阅读,都会被带进作者的梦境深处。解谜的诱惑勾引着阅读,也延伸着“天书”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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