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俊太郎
生于1931年,日本诗人、剧作家、翻译家。17岁开始写诗,21岁出版处女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之后相继出版了《62首十四行诗》、《关于爱》等70余部诗集。“生命”、“生活”和“人性”是他抒写的主题。
我是一位矮个子的秃老头,在半个多世纪之间,与名词、动词、助词、形容词和问号等一起,磨炼语言生活到了今天。说起来我还是喜欢沉默。我喜欢各种各样的工具,也喜欢树木和灌木丛,可是,我不善于记住它们的名称,我对过去的日子不感兴趣,对权威持有反感……虽然都是事实,但这样写出来总觉得像在撒谎,我有两位分开居住的孩子和四个孙子,但没养猫狗,夏天基本上是穿着T恤衫度过,我创作的语言有时也会标上价格。
这是我当年写的《自我介绍》,如今别的没变,只是这个老头似乎更老了。据说,活过八十,即成活佛。我现在就快立地成佛了,我很快乐。有人问我怕不怕老,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想问我怕不怕死。我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不怕。是他们怕我死,我不怕。
我8年前写过一首《死亡船》:“不知何时,我乘上了驶往来世的联络船/那里拥挤不堪/上了年纪的居多,也有年轻人……无意间抬头一看,发现这里也有天初秋的午后,夕阳斜照……一切像似醒非醒的梦/船发出低低的旧式发动机之声,缓慢前行/来世还很远吧……”这是我对年老和死亡的一种想象。
人到一定年龄会逆向生长,回到孩童时。日本有句谚语:七岁之前神说了算。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看来是佛和神一起说了算。
写作是我唯一的收入来源
我17岁开始写诗。总有人问,你写了一辈子厌倦吗?我回答,从一开始就厌倦。我不喜欢写作,只是到18岁时没有其他什么手艺可以养活自己,只能靠它了。可真正喜欢上诗歌甚至写作,也就是这十几年的事。
这么多年,我似乎没干过别的,写作是我唯一的收入来源。我接受各种各样的约稿,不只是诗歌,还有剧本、散文,甚至歌词、电视广播剧。我还给女性杂志写真集配文字,给绘本配诗。都说诗人是艺术家,可我觉得自己更像手艺人,跟木匠、陶匠、修理旧收音机的技工差不多。只是我的手艺是写诗。我是语言的工匠,我给它打工,以它为生。
很多诗人认为写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给那些杂志写什么诗啊,你是谷川啊”。我因此一度被诗坛冷落。可我不在乎。日本有个女诗人叫柴田,92岁开始写诗,处女诗集卖了100多万册,第二本是她100岁时写的,也卖了几十万册。还有一位叫向田的,很多年轻人喜欢他的诗,听说都被挂在厕所里了,方便的时候读起来很舒服。我也希望自己的诗能被挂到厕所里,可惜从来没有这种机会。
我从来不认为诗是最棒的、最好的,我写诗的动力是每天对它保持怀疑。这样的怀疑让我写到今天,当然现在我也喜欢这种怀疑下写出的语言。你们愿意花钱买我的诗集,说明某一首一定与你们发生共鸣,也许这种语言诞生了一种生存的力量。
我更看重的不是诗歌,而是诗情。诗情永远在人类身上存在,这是很浪漫的东西。现在诗歌在日本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和时装设计、建筑设计、动漫、写真集、歌词接轨,广告中也经常出现诗句。这样来看,安藤忠雄是诗人,荒木经惟也是诗人。但另一方面,诗情的泛滥,也让诗歌的结晶变得困难。
我更看重宇宙中的存在感
我知道,中国很多诗人经历过一些变化,他们爱说,这十几年里诗人学会了上班,学会了生活。我觉得最重要是的生活,它永远是第一位的。相比之下,诗歌一定是次要的,生活才是具体的。
有人问我,写诗有没有感到过痛苦,有没有想过自杀?写诗倒没有,但结婚让我痛苦了好几次。我结了三次,离了三次,听上去够丰富,但这足以让我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甚至为此远离诗歌六七年。每段婚姻我都很在乎,而且我多么热爱女性,但还是没能把婚姻活成更长久的生活。爱是什么?有人说,爱是本能,但我想,否定爱也是本能。那段时间我开始怀疑,倒不是怀疑三进三出影响了写作,而是会想是不是写作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影响。
我相信生活,但又要跟现实保持距离。我写的东西能让人感觉离生活很近,但我一直与社会、世界保持距离,对历史、政治也都不感兴趣。人们不理解,为何我的诗作中没有战争记忆,为何我不用诗歌为国家命运做注脚。我反问,为什么要那样做?国家命运,时代政治,战败,崛起,经济的繁荣和衰退,这些对我的写作没有什么直接影响。我不愿意成为那种命运下的诗人,我也很少直接把现实写入诗歌,不会赤裸裸地切入现实,总要同现实保持微妙的距离。
社会学家说人有宇宙存在和社会存在,我更愿意认为自己是宇宙存在。虽然我从未把写诗看成高尚的事,但从写作那天起,就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社会人。我更看重宇宙中的存在感,看重人与宇宙和自然的关系。当诗人有一种宇宙观时,眼光会放得更远,能够看到更遥远的未来,或回望更遥远的过去。与其探究诗歌和社会的关系,不如仰望星空,这是我所追求的。
我说不清自己是更爱宇宙、自然,还是更爱生活和女性。我喜欢赞美和讴歌女性,诗中也极少出现过于阳刚的诗句,我甚至常觉得自己是女性。我写作的重要一环就是,通过女性,表达对自然和宇宙的渴望,渴望和它们发生关联,接近其本质。我即将在中国出版诗集《天空》,其中的一首诗让翻译者田原有些紧张,怕引起误读。那首诗题为《看什么都想起女阴》:我能不能变得巨大/大得与天同高/变成赤裸的巨人/不过那样的话我可能就会跟天空干起来/天空也是妖媚的/又阴又晴的让人心旌摇荡/一抱住天空我就立刻喷浆……写这首诗时我65岁,其实是借女性在讲和天空做爱、和宇宙做爱。这是我的宇宙观。
80岁的人,神和佛说了算
都说诗歌是一种青春期写作,但当你过了某个年龄段,又会回到童年状态。年轻时对回到童年有种抗拒感,年纪大后很容易回去。我觉得自己有时是90岁,有时是30岁,有时是3岁。
五六十岁后我开始密集写儿童诗,越写越像被孩童附体。为什么呢?我觉得有个孩童时期的自己在心中。人的年龄和树的年轮是相似的,最中间那个小圆心,是童年时代的自己;最外圈就是现在的自己。作为一个社会人,比如干部,会把心中童年的自己杀死,否则会被说不成熟。但艺术家、作家,就没有压制它们的必要,应该共同成长。我很庆幸自己的小圆心始终保持圆满。
不要压制童心,不要压制语言的表达。我写的东西,纯诗也好,儿童诗也好,给女性的诗也好,它们被很多人接受,说明唤起了某种共鸣。大概我把日本人独有的感受性通过语言表现出来了,这对他们是一种心理饥渴的满足。这也正是我的心理满足——我没有把诗歌作为理想,我在思考如何让更多的人与我的作品产生共鸣。
日本人是羞于表达的,不爱说话,即便说也是最简洁素朴的——就像日本的俳句。他们更习惯通过心灵彼此感悟。我懂得这种沉默的潜意识,虽然我写了几十年,也算高产的写作者,但“说起来我还是喜欢沉默”。
有的人追求思想、知识和文明,而我追求文明之前。随着写作经验的增加、年齿的增长,我意识到沉默是在语言没有形成之前的东西,是一种混沌状态。
那个年轮中的圆心,可能就是这个状态。
谷川俊太郎答问
问:似乎你还曾为荒木经惟的写真集配过诗,好奇你们会是怎样一种合作?
答:我和荒木经惟不是很熟。他是名人。他的作品很有诗情,除了“那一类”的我都很喜欢,“那一类”就是捆绑裸体暴力等等。我反对暴力。那本写真集是他先把照片拿过来,让我配短诗,最多七八行,我会用一些双关语。日语和汉语不同,它有四种表意文字。我不写汉字,都用些假名。荒木经惟是个天才,以后这种摄影家不会再有了。我喜欢他,他很有趣。
采访手记
谷川根本看不出年龄,身体也好得吓人。2011年年底,他飞到北京,领一个诗歌奖。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他穿很薄的毛衣和外套,腰背笔直,健步疾走,连续谈话六七个小时不休息,喝冰箱里刚拿出来的杏仁露。还对40多岁的翻译、诗人田原开玩笑:你累不累?累了我用英语来。
他曾在上万英尺的高空经历过气流震荡,淡定如常:我不怕死,因为我从没浪费过时间,恐惧死的人因为该得到的还没有得到。年长他4岁的大江健三郎曾这样描述:童年的自己突然在树里出生,和老年的自己相逢。谷川说,人都是这样,好不容易活成佛,又从佛往回活成孩童。
听说这位活佛收入不菲,最多时年收入超过一亿日元。“我写了一辈子了啊。现在完全靠诗歌版税就能养活自己了,真的成了无欲的人。我可以全心全意做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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