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作家刘亮程商定采访时间那天,他发来微信——“后天下午可以”。出于习惯,我询问两点是否方便,他发来一个笑脸,说:“午休后,三点半。”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北京属于东八区,新疆属于东六区,中间相差两小时。采访当天,刘亮程午睡刚醒,笑着说:“我现在跟你说话,脑子还在梦里,不太清醒,这感觉跟我书中文字差不多,半梦半醒。”
2023年8月,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名单揭晓,刘亮程的小说《本巴》榜上有名。获奖后,他家中电话、手机、微信一刻不停地响动,比平时热闹了很多倍。11月,刘亮程应邀去乌镇,参加“2023中国文学盛典·茅盾文学奖之夜”,刚风尘仆仆地回了家。
刘亮程近照。
刘亮程聊了太多次故乡和文学,这多少令他感到疲惫,他形容这些就像“秋天刮的一场风”,但很快就会平静下来。
对他而言,这些远不如日常生活有趣。当聊到小外孙女,院子里种的辣椒、茄子、西红柿,他的语气和情绪明显要高涨许多;聊到他扛着锄头和真实世界打交道,但头脑早已神游天外,想象小说中的诸多细节,他更是会笑出声来。可见,即便生活在有两小时时差的新疆,刘亮程也会有自己的时区。那个时区要更慢一些。
刘亮程的慢,简直称得上是奢侈——当所有人都在忙着向前、铆足了劲儿争先,他却在忙着看一群蚂蚁、研究狗的一辈子、琢磨驴的心情,甚至为了不让一把好锨在肩上白白生锈,花一个晌午的时间,把一个土包填平。
远在都市的人,读罢刘亮程的文字,感慨良多,仿佛这些文字帮他们找回童年失掉的天真,一扫繁华都市里的浮躁之气,犹如经受一次来自远方的心灵按摩。可实际的村庄,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浪漫。
刘亮程会从乡村日常中提炼灵感、体会浪漫,更会警惕对生活的过度美化,将生活的残酷在不经意间点出来。就像诗人、评论家林贤治评论的那样:“他的作品,阳光充沛,令人想起高更笔下的塔希提岛,但是又没有那种原始的浪漫情调,在那里夹杂地生长着的,是一种困苦,一种危机,一种天命中的无助、快乐和幸福。”
在刘亮程看来,很多时候人们想要逃离现实、渴望诗与远方,不过是想要过一种文学式的生活,并不想生活在现实生活里。“诗和远方属于文学中的生活,但文学中的生活只能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不属于现实。”
对刘亮程而言,一个人可以选择在任何地方老去,乡村也好,城市也罢,人们在哪里都可以等来自己的老年。
他说:“很多中国文人都想老了之后有个清净的去处,无非是想离自然更近一些,在山水之间,在虫鸣鸟叫和鸡鸣狗吠中,慢慢衰老。岁月在这里清晰可见,村庄的10年,其实很简单,就是对面山坡上的麦子青了10次、黄了10次。”
“那是蜘蛛和我们一起建的家”
刘亮程生活在新疆木垒县菜籽沟村的木垒书院,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他养了很多鸡,却舍不得吃。他养它们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清晨那几声鸡鸣。
每天早上6点,鸡叫第一遍,刘亮程睁开眼,醒上一会儿,再沉沉睡去;第二遍鸡叫,大概7点多,天基本亮了,村里很多人都开始起来干活,刘亮程还要再睡一会儿;等到9点,才到他真正的起床时间。“我每天都要留出很多时间睡觉和做梦,假如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睡眠和做梦,我这一天什么事儿都干不好。”
起床吃完早饭,刘亮程会忙一会儿写作,午饭后,他要再午睡一下,睡醒,就要去下地干活。刘亮程的院子一共有40多亩地,有时自己干不完,还要找一些帮手才行。“我现在每天用来写作的时间不多,上午写一点,下午就要去干活了。我曾经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写过,有些活不干也就没有了,一旦干起来,一辈子都干不完,真是这个道理。”
刘亮程家里有菜窖,每年都会提前储备冬菜,准备过冬。等到来年2月,又要准备种菜,像春天种花那样,把房间里大大小小的花盆播满种子,菜籽(苗)会在他的房子里生长3个月。长到4月底5月初,他再把一棵棵小菜苗移到菜地里面,“不到最后一刻,你根本无法知道一根辣椒的菜苗究竟能长出几颗辣子”。
把菜苗从盆里移到菜地,前后需要操持好几个月。其间,要一直浇水、除草,等到七八月,开始有一些收成,美滋滋地吃上自己种的辣椒、茄子、西红柿。等到9月底,气温骤降,开始打霜,又要开始储备冬菜。“乡村生活听起来挺浪漫,实际干起活来,会发现远没有那么轻松。我要花费很多时间种菜,但享受果实的时间很短。”
刘亮程和孩子们。
生活在乡村,要按照乡村的理念生活。首先,得学会接受尘土,只要种地,脚就会沾上泥;其次,要能容忍窗台上的虫子。刘亮程从不在院子里打农药——“用药把虫子喷死了,我去哪里听虫鸣呢?”;看到结的蜘蛛网,他也不会破坏——“那是蜘蛛和我们一起建的家”。
刘亮程的院子里长满了树,枝叶繁盛,甚至看上去有些杂乱,他便给自己找出一条理由:“修剪树枝是人类自己的想法,不是树的想法,我们来到树下生活,树想多分出几个枝丫,应该由树做主,不应该由人来做主。”
院墙歪歪扭扭的,刘亮程也不去管它,等上三五年,塌了、倒了,再彻底把它推掉,重新盖一个院墙。“假如一直修修补补,那真是没完了,我只能让自己尽量去容忍这些东西,尽量不去创造新的活干。”
常有小朋友来木垒书院游学,来这里的第一堂课,刘亮程会跟孩子们说:“书院里有很多小虫子,我没有把虫子杀死,是留给你们听虫鸣的。假如有虫子落在你身上,轻轻拍一下就行了。虫子和你们都在赶路,都在往秋天走,我们都是同样的生命,这一路上要互相陪伴。”
木垒书院没有装路灯,天一黑,黑暗便彻底降临在这个小院,刘亮程让老师把房间里的灯也关掉,让孩子们适应黑暗。
刘亮程告诉孩子们,不必为自然界的夜晚感到恐惧,黑夜本身是安全的,“黑夜保护了多少动物啊!其实对我们人类也一样,只是城市的灯光照射太过泛滥,周遭似乎变得没有黑暗。黑暗成了梦,变成了梦魇,但它不应该被惧怕”。
“你把我的脚印踩疼了”
小时候生产队养羊,队里会派村里的人去放羊,人们开玩笑说,“谁脾气急躁,就派谁放两个月的羊”。羊群走得慢,跟在羊后面走,再急躁的性子,也会被磨得慢下来。“你看那羊虽然长着四条腿,但都是半步半步地走,每一条腿都在拖另一条腿的后腿,人跟在羊后面走,根本不可能走快。”
刘亮程在书中写道:“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年轻时,刘亮程务过农,跟木匠学过打家具,跟铁匠学过打铁,还做过农机管理员,20岁的时候写过诗。30岁,刘亮程关掉农机配件门市部,离开家乡,来到城市乌鲁木齐。
彼时,刘亮程回望那个离开以后才发现是家乡的地方,在30岁,写出了《一个人的村庄》;等到他写第一部小说《虚土》,依旧沿着时间往前回溯。他在书中描绘一个5岁的孩子,在清晨睁开眼,发现村庄里的人,把他的一生都过完了,仿佛每个人来到人世间,生命早已被别人过完,剩下的只有梦。
小说《本巴》发表时,刘亮程60岁,他以史书《江格尔》为背景展开,继续往回走。小说里有人不愿变老,有人不愿长大,有人甚至不愿出生,始终待在母腹中。所有人都停留在他们想要的年纪,所有人都活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
在小说《本巴》的世界里,牛羊成群,水草丰茂,人们整日喝酒享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本巴”国的汗王“江格尔”,让所有人活到25岁就不再变老。人们精力充沛,日复一日地赶着牛羊,从一个草场转到下一个草场,仿佛赶着牛羊转场也不过是一场游戏。
李白在诗中感慨:“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而刘亮程的笔下,正是一个又一个“浮生若梦”的故事。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在授奖词中如此评价——“在咏唱与讲述的交响中以飘风奔马、如梦如幻的想象展现恢宏绚烂的诗性境界。”
《本巴》是一部充满梦幻的小说,整个故事全都是虚构的,但它与刘亮程的生活又是如此息息相关,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尤其是牛羊转场的部分,充盈着丰富的生活细节。刘亮程说:“只有通过这些真实生活的细节,我才能虚构出一个文学世界。”
《本巴》是刘亮程写得最为愉快的一部小说,是他写给自己的童年史诗,更是他写作历史中最天真的一次。“当我写到最深处时,内心总是孤坐着一个孩子。他一直小小的,不愿长大,不时地跳出来,掌控我的心灵。”
“童年是我们的陌生人,尽管每个人都从童年走来,但我们确实已经不认识童年了。”刘亮程感慨道。他回想自己小时候,家里的仓房只有一扇门,“每次妈妈拿一个盆子进去,从里面盛出米和面,我每次都会探头,往仓房看,见妈妈把仓门锁上。我从来都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粮食,直到有一天,家里没吃的了,我才意识到我家的仓房也可能是空的”。
彼时的仓房,正如此刻的梦。村里人不知道他家仓房还剩多少粮食,就像他们不知道他家吃饭了没有、还能不能生存下去。“有了这个仓房,即便饿着肚子,我也能在村里人的目光中昂着头走下去,就像某一瞬间突然被放大、实体化的梦,它变成了一种生活支撑。”
刘亮程观察自己的小外孙女,见她一个人坐在床上玩过家家,把没有的东西当真,假装看见那些并不存在的东西。“她会非常认真地把一袋没有的盐给我,我接在手里,闻一闻,她会问我咸不咸,我做出很咸的表情。这就是文学啊,文学就是现实世界的无中生有,小孩子天生就是文学家。”
人一长大,就很难再相信没有的东西,幸好还有文学,幸好还有梦。冬天,刘亮程带着外孙女到雪地里散步,外孙女走在前面,刘亮程跟在后面,外孙女回过头来跟他说:“姥爷,你不要踩我的脚印,你把我的脚印踩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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