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宠爱巴黎,全法国都憎恶巴黎。
巴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说不清的城市,没有之一:
当外国人用货币、野心和欲望憧憬这座城市时,法国人正把偏见、仇恨投向这座城市,以至于《世界报》《费加罗报》等报刊的电子论坛上,常年置顶的话题都是:“身为法国人,你为什么这么痛恨巴黎(人)?”
换个角度看,巴黎也把“大城市中心主义”的定义边界进一步窄化,进而推演出了一种极端的“首都中心主义”,这也就难怪除巴黎人外的法国人,会对巴黎产生一种复杂情绪:巴黎也许正在成为全世界的中心,但它的确是最不法国的城市。
巴黎在法国国内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式的异类”
日本医生太田博昭在1986年发明了一个词:巴黎综合征。
据他的调查和研究,平均每年都会有近20位日本游客,在造访巴黎后出现“巴黎综合征”,症状是:
当游客到达巴黎后,由于“真实的”巴黎和他们心目中的相差太大,于是出现恶心、失眠、抽搐、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自卑感、蒙羞感以及被迫害妄想症等精神症状……
他们此后多数人都被护送回国,并重新开始审视这座令人心理分裂的法国首都。
法国作家奥利维耶·盖茨(Olivier Guez)认为,正如巴黎在法国国内的遭遇,在所有具有“首都中心主义”的国家里,都有一座被推向言论最前沿并接受舆论炙烤的城市,这里集中了全国最核心的资源和财富,吸引了海外最多的目光和关注。
“巴黎人,具有巴黎人的一切偏见,首先只对巴黎的事物感兴趣,惯于相信巴黎是世界的中心,是一切的一切。”德国哲学家恩格斯就认为,巴黎人从来不正眼看外省人。
《费加罗报》曾在2010年做过一个民调,通过遍访5000名巴黎及法国外省人,来调查法国其他城市居民对巴黎人的印象。
调查结果显示,34%的巴黎人用“高雅”来形容自己所在的这个群体,25%用了“有教养”,23%认为巴黎人“很严肃”,15%的人用“不礼貌”来形容巴黎人。
而对于43%的外省人来说,巴黎人“自命不凡”,12%的外省人认为巴黎人天天只知道“寻欢作乐”,另有1%的人觉得巴黎人“很可笑”。
在海外收获拥趸无数的巴黎和巴黎人,就这样被法国人轻松定性了,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方式。
法国艺术网站Fiac的负责人贝特诺德觉得,巴黎是一座让不同元素连接起来的城市,但这并不代表它就能讨所有人喜欢。
“这里不仅仅是时尚之都、文化之都、博物馆之都……这里的流动性还前所未有。我觉得很多巴黎人,可能下一秒就跑去第戎和波尔多,明天就定居在里昂或者米兰。尽管很多法国人都讨厌它,但他们不会因为讨厌这座城市,就拒绝前往或者绝不去游览。巴黎确实前卫又自命不凡,但它在做作的同时,也展现了自己包容的魅力。”
和“逃离北上广”一样,贝特诺德所说的“逃离巴黎”也登上过法国媒体并引发过公众议论。
法国期刊《快报》(L’Express)在2014年出版的一期杂志,封面专题就是《逃离巴黎:除首都外,法国最适合生活的50大胜地》。
奥利维耶·盖茨出生在法国东北部的斯特拉斯堡,他在大学毕业后来到巴黎工作。和多数法国人一样,盖茨对巴黎的印象也并不友好。
他认为,恰恰是巴黎在各领域对多元文化的包容,让巴黎在法国国内成了异类,“一个庞然大物式的异类”。
“法国其实是文化极其自信的一个民族。其他法国城市对外来文化的态度都是飘忽不定的,而巴黎则是拥抱一切,所以非巴黎人都觉得首都不再是法兰西传统文化的象征,它更像一个不计一切代价融入全球化新秩序的急先锋。”
“黄背心运动”背后的
民族甚至首都认同危机
法国=巴黎+外省,这是一个在《鸭鸣报》论坛上被长期置顶的论断。
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曾说:“巴黎在不断扩大,同时,农村的地方自治权在不断萎缩,独立生活的激情和特征不断消失,农村特有的东西消失得越来越多,古老的国家生活正在渐渐消失。”
古老的生活传统和习惯的渐渐萎缩,也让外省人对巴黎渐渐不满起来。其实早在2005年,克利希苏布瓦镇的那把火,就已经暴露法国外省人对巴黎的极端不满。
当贫困、失业填满法国青年的生活,那股长期以来由贫富差距而带来的生存落差感就开始凸显,于是才有了青年走上街头焚烧汽车和垃圾桶,发泄日常生活的压力以及长期以来对大城市政策倾斜的愤懑。
13年后的2018年,一场“黄背心运动”也通过在巴黎街头的抗议游行,释放出这样的信号:
当民意汹涌时,外省人会下意识把巴黎看作时尚之都、帝国首都,是吸引世界目光的中心,于是,这里便首当其冲地成了抗议的最主要目标地。
有法国社会学家在《解放报》上发文,认为这次以征收燃油税为主要动因的大型示威运动,内核其实难逃“外省人对巴黎的仇视”,简单说来,法国多数底层人长期以来的“仇富”心理,显示了“黄背心运动”背后难以掩盖的民族甚至首都认同危机。
社会学家用“空白对角线”一词,来描述这次参与到“黄背心运动”中的法国青年的成长轨迹:
摊开法国地图,在这个形状酷似六边形国家的东北至西南角之间,存在着一条每平方公里不到30人的狭长地带,而这块被称为“法兰西锈区”的区域,恰恰是不少参与到此次运动中的青年的家乡——这里工业凋敝,极右势力也在近年来抬头,造就了在这块空白的对角线上,无数双对以巴黎为核心的法国大城市的集富揽财现状不满的眼睛,而法国政府此前宣布的燃油税上浮政策,就是点燃这些怒火的导火索。
这时,在那些“被遗忘与被凌辱”的外省人看来,巴黎便不仅仅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发布的那些令人失望政策的化身,也是表达民意和公民不服从态度的绝佳之地。
有人开始穿上黄背心,但之后他们发现,其实周围更多的人已经严阵以待,把目光对准了巴黎。
“‘反对巴黎联盟’
这个组织根本不存在”
法国人厌恶巴黎不单体现在社会运动的另类光谱里,在体育竞技方面,巴黎更是成了法国球迷的众矢之的。
2011年夏天,当卡塔尔王储塔米姆·阿勒萨尼(现任卡塔尔国王)决定注资5000万欧元,获得巴黎圣日耳曼足球俱乐部70%的股份时,除了巴黎球迷,所有法国人都意识到,狼已经来了。
阿勒萨尼正是收购巴黎圣日耳曼的卡塔尔投资局的负责人,是卡塔尔体育界的头号人物。
卡塔尔财团对巴黎一家足球俱乐部的收购,在当时的法国足坛激起了千层浪,而阿勒萨尼的一句“此次收购是国家行为”,更是让不少法国保守派人士开始得出“巴黎圣日耳曼卖国”的结论。
卡塔尔拥有至少20亿吨的石油储量,位居世界第13位,天然气储量位居世界第3位,国家级财阀的进驻,也让巴黎有了和欧洲豪门叫板的资本。
2017年夏天,巴黎圣日耳曼在转会市场上豪掷4亿欧元,买进内马尔和姆巴佩两名超级球星,被网友戏称为“肆意(四亿)妄为”的举动。
而这家在1970年才成立、迄今仅有不到50年历史的俱乐部,如今在法国国内已无敌手,俱乐部也把夺得欧洲冠军联赛冠军看作衡量赛季成败的最重要指标。
但这也让法国其他俱乐部感到不满。
里昂俱乐部主席让·米歇尔·奥拉就曾多次通过《队报》《巴黎人报》等媒体直接炮轰巴黎(“巴黎是一个大大的异类,它把法甲联赛都搞畸形了”),也暗讽过巴黎靠财团注资赢得冠军(“你不可能赢下所有的锦标和冠军,除非你的名字叫巴黎圣日耳曼”)。
由于态度过于极端,发言过于频繁,奥拉在此后也不得不出面辟谣,称自己对巴黎并无成见,并多次声明:“‘反对巴黎联盟’这个组织根本不存在,我也从没听说过。”
这个联盟到底存不存在,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在一条关于“巴黎(圣日耳曼)是暴发户”的论坛帖里,你会发现有人引用托克维尔的另一句话:
“如果人的脑袋过大,一旦中风,整个躯体便会瘫痪。”
以下为奥利维耶·盖茨专访。(法国作家,《世界报》《纽约时报》前资深记者,曾凭《约瑟夫·门格勒的失踪》一书获法国勒诺多文学奖。)
他们抗拒巴黎,
又止不住对权力、财富的向往
《新周刊》:你觉得为什么法国人都讨厌巴黎(人)?
盖茨:法国人讨厌巴黎(人),英国人讨厌伦敦(人),日本人讨厌东京(人),美国人讨厌纽约(人),这些都说明,首都中心主义确实是存在的。
《新周刊》:痛恨巴黎的另一面,是不是也反映了法国人对首都的关注?
盖茨:可以这么说。我觉得我们有多爱法国,就有多恨巴黎。我长期在法国报纸JDD上写足球评论,从球迷对巴黎圣日耳曼这家来自首都的俱乐部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法国人对巴黎的复杂情感。
所有人都是仇富的,所以巴黎这个庞然大物肯定是城市评论家的首要攻击目标。
而当一个国外的财团注资进入巴黎后,你会发现,一家历史只有47年的俱乐部,就能一跃成为欧洲豪门球队,这对格外看重历史和文化底蕴的法国人甚至欧洲人来说,在短时间内是难以接受的。
我们信奉的价值观是,你可以没底蕴,没历史,没成绩,这都不重要,但你只要一夜暴富,只要一掷千金,只要挥动欧元、美元和国外钞票在城市里招摇过市,媒体肯定不放过你,就要花大版面曝光你,派专人去盯你,把你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让你无所适从,让你无处遁形。
《新周刊》:就是说和巴黎沾点边的人和物,都容易被放大?
盖茨:对,就像在法国,一则突发新闻和撞车有关,如果只是一般的轿车,那肯定没什么人关注,但如果是兰博基尼就不一样了,那社交网站估计就炸了,然后开车人的身份、地位、过往境遇都会被人扒出来,我相信在其他国家也一样。
《新周刊》:所以外省人厌恶巴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仇富?
盖茨:大抵如此。外省人从来都羞于承认巴黎是一座法国城市,他们会说“哦,那座被游客占领的城市”。
很多法国人在被问及旅行推荐地时,都不会告诉别人“去巴黎吧”,他们会让你去那些也许你没听过的城市,现在这个时代的法国成年人,其实内心还是抗拒巴黎的,但又止不住对权力、财富的向往,所以我觉得巴黎也许是全世界流动性最大的城市,因为它在法国国内最说不清。
法国民众在历经民族融合和社会矛盾之后,其实一直在为自身对财富分配不均的怒火寻找一个宣泄口。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我们这个国家在5年前(2013年年末)开始征收富人税。什么意思呢?就是在法国企业工作的人,只要年收入超过100万欧元,你就得缴纳一项叫做“特别贡献”的税费,这个比例达到了50%。
这个决定当时很得人心,劳工阶层觉得大快人心,因为以往那些聚集在巴黎的富豪,这下得付出大代价才能继续在上流社会混。法国有个影星德帕迪约,他甚至因为要缴纳的税费太高,最终选择去比利时买房子定居,就因为在比利时不需要缴纳那么高的税费。
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是奥朗德(法国前总统)赢得了民意,马赛的、波尔多的、斯特拉斯堡的青年都跑去酒吧买醉,捧杯时的祝辞是“去他的巴黎”和“祝奥朗德健康长寿”,我觉得这很诡异,但体现了外省人对巴黎上流社会的一种既渴望又厌恶的心态。
的确就是这样,当你越想得到的东西越得不到时,你就会希望它垮掉,被摧毁,最好干脆就直接消失殆尽。 (采访/赵渌汀)
(原载于2019年第531期《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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