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危险关系》一书中，比利时婚恋心理咨询师埃丝特·佩瑞尔（Esther Perel）描述，她的一天是这么度过的：第一位来访者是一位36岁的男人鲁伯特，他知道妻子有外遇了，但决定不去揭穿她；接着是一对曾经的恋人，他们各自组建家庭之后，双双出轨；咨询室里，已婚夫妇法拉和裘德在一起六年了，裘德试图弄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同意开放式关系了，伴侣仍有秘密恋情。

到午休时间，佩瑞尔会读电子邮件。她读到一位68岁女人巴巴拉的来信，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当我还在为丈夫的离世伤心的时候，我发现了他长久以来有婚外情的证据。”那天，佩瑞尔的最后一位来访者是莉莉，37岁的广告界精英女士。将近十年，莉莉一直在等待他的情人跟妻子离婚。晚餐时，她收到了一封紧急短信——一起婚外情突然暴露的事件。

近30年来，佩瑞尔接触了数不胜数的出轨案例。/图·unsplash

近30年来，佩瑞尔接触了数不胜数的出轨案例。这些案例，“你不能完全回避、否认出轨的存在，要正视它”。

现代婚姻更稳固了吗？

丹妮卡，40岁左右的成功律师，她坐在佩瑞尔的咨询室，眼泛泪光地向她诉说自己的婚外情经历：“‘我们走楼梯吧。’我们在办公室外面等电梯时，他说，然后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就轻微的碰触，让我感觉像触电一样。”

家中的丹妮卡，是称职的母亲、妻子、儿媳：“我经常觉得太忙了，回到家，我甚至没时间脱下外套，忙完一件事要忙另外一件事，直到精疲力尽。”某一年秋天的事改变了她：“我愿意去办公室，觉得自己很有价值。我感到自己很自主，甚至有点轻佻。”

2021年12月15日，北京，一位游客正在木木美术馆参观“雷曼：白昼纽约，午夜巴黎”艺术展。图为有关爱情的展品。（图 / 视觉中国） 

但同时，她对自己的行径感到震惊、不齿与悔恨：“我伤害了丈夫，他是第一个给我安全感的人。”

丹妮卡不是个例，佩瑞尔观察到，一段婚外情往往伴随这样的细节——孤独、多年无性生活、婚姻中的忽视、渴望关注等。许多来访者都矛盾地表明，自己是在婚外情中找寻婚姻缺失的那部分。

佩瑞尔并不对此做道德评判，她认为，传统的婚姻通常有清晰的性别角色与劳动分工，只要双方承担了各自的责任，他们就是很好的搭档。“他工作努力、从不喝酒，赚钱养家。她很会做饭，给我生了很多孩子，让家里干干净净的。”几千年来，婚姻都是作为一种经济联盟，确保经济生存与社会稳定。在这种制度下，爱情可能会有，但并非必不可少。久而久之，婚姻的“阴影面”就产生了。

现代婚姻观念下，两个个体的结合不再基于义务与责任，而是基于爱与情感。/图·unsplash

现代婚姻——建立在工业化与城市化带来的社会变革上，逐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它由一个经济联盟转变为一种伙伴关系，即两个个体的结合不再基于义务与责任，而是基于爱与情感。

佩瑞尔在书中写到，我们对现代婚姻的期望从未达到如此高的程度。我们仍想拥有传统家庭所提供的一切——安全、孩子、财产与尊严。但现在，我们还想伴侣爱我们，对我们感兴趣。“我们既要安全感，又要新鲜感，而这些需求被统合在了婚礼誓言中。”

现代婚姻更稳固了吗？/图·unsplash

与此同时，一些婚恋观念到现在仍根深蒂固，比如：女性在经济和法律上要依赖丈夫；离婚并不多见，并会引起耻辱与排斥等。

现代婚姻更稳固了吗？在佩瑞尔看来，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基于爱与情感的婚姻，往往比基于物质动机的婚姻更脆弱。“传统婚姻的不忠，是出于婚姻不应该传递爱和激情。而现代婚姻的不忠，是由于婚姻的承诺过于完美——爱、激情与一心一意的关注——而产生的落差。”

追求安全与冒险的悖论

“我从没想过爱上别人。”这句话通常是婚外情来访者的开头。婚外情遭遇的普遍偏见是，它要么发生在一段有问题的关系中，要么是一个有问题的人。但佩瑞尔认为，即便是一个相爱、幸福、富裕的家庭，仍可能出现婚外情。

普利娅，一位快50岁的女性，她在咨询来信中写道：“大多数婚姻问题的描述似乎都不符合我的处境。丈夫科林和我的关系很好，我们有三个很棒的孩子，没有经济压力。我有热爱的事业与好朋友。丈夫是一个职场精英，长得很帅，也是一个贴心的爱人，对包括我父母在内的每个人都慷慨大方，我的生活很美满。”

婚外情遭遇的普遍偏见是，它要么发生在一段有问题的关系中，要么是一个有问题的人。/图·unsplash

然而，普利娅偶然与一位树商有了婚外情，她对这位情人一半是恐惧——“这很危险，会毁了我的一切”，另一半是着迷——“我们总是躲在他的卡车或我的车里，在电影院、公园的长椅上——自己就像和男朋友在一起的少女”。

前50年里，普利娅是一个好女儿、好妻子与好妈妈。她来自一个中产家庭，22岁时有了第一次约会。从医学院毕业后，她嫁给了对的人，丈夫为她父母买了退休公寓。但47岁那年，普利娅遭遇了一场身份认同危机。“如果我不够好，他还会爱我吗？那些不那么好的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于是，近50岁的普利娅，迎来了自己迟来的青春叛逆期。

出轨的理由很多，但佩瑞尔发现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婚外情像一场新的冒险，“我们背离的不是伴侣，而是我们已经成为的那个人”。

婚外情像一场新的冒险，“我们背离的不是伴侣，而是我们已经成为的那个人”。/图·unsplash

婚姻作为一种社会契约关系，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它为两个个体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可一旦进入婚姻，伴随双方的关系走向制度化，从自由和独立到承诺与责任的过渡；双方的亲密与亲切取代个性和神秘，产生过度的熟悉感；以及某些角色的蜕变，如母亲、妻子和家庭管理者。

“有了规则，就会有对破坏规则的渴望”，佩瑞尔认为，婚外情正是对这些压抑的一种释放。婚姻与婚外情的出现，来自人们追求安全与冒险的悖论——就像我们小时候一边享受趴在母亲的怀里，另一边止不住地想去游乐场冒险。

第三种选择

婚外情是婚姻的影子，另一层含义是，一旦婚外情暴露或婚姻危机出现，大多数婚外情也就不复存在。佩瑞尔碰到的很多婚外情案例，在暴露前，那些秘密情人冒着极大的风险，激情、兴奋地谈论彼此的未来。秘密恋情一旦暴露，大多数都以失败告终。婚外情吸引一些人的地方，恰恰在于它是隐蔽的、地下的、非现实世界的。“当禁令解除、离婚到来的时候，崇高与普通混在一起，婚外情进入现实世界，然后呢？或许一些人在一起了，但更多的人却没有。”

婚姻作为一种社会契约关系，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它为两个个体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图·unsplash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案例中，婚外情与婚姻长期而稳定地存在于平行时空。

佩瑞尔在书中写过一个婚外情结局——长达30年，维拉与她的情人伊凡精心隐藏着地下情。他们的一次碰面通常是这样的：一个小时之前，伊凡就说要到这里了，但维拉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她在自己的房间踱来踱去，微微紧张，看起来跟恋爱中的女人没有区别。

维拉经历过两段婚姻：第一任丈夫在她怀孕时将她抛弃；接着再婚，当家暴出现时，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女儿贝丝描述她的母亲，是一个美丽、坚强、独立、充满冒险精神的女性。认识伊凡时，他已经结婚几十年，他知道自己不会抛弃家庭，“他刚刚失去了大女儿，无法想象，如果他抛弃家庭会给妻子带来怎样的打击”。

最终，维拉将他们的秘密带进了坟墓，唯一知道的人是她的女儿贝丝。

2021年6月16日，武汉，情侣在一家饮品店前拥抱。（图 / 王翮） 

长期维持婚外情，情人们各有各的理由：这是一段不幸的婚姻，他们夫妻没有性生活，反正他们很快就要离婚了。

但很多时候，这些情人不免陷入恐惧、内疚、希望与痛苦中，他们向佩瑞尔倾诉：“我应该等多久？”“我能给他生孩子吗？”“他在跟她说谎，我怎么才能确定他不会跟我说谎？”“我觉得我在背叛另一个女人。”“我怎样才能结束或不结束呢？”……

在佩瑞尔看来，婚外情中，“有时候，我们着迷的并非对方，而是自我的另一面”。 她记得自己曾经鼓励普利娅，那位快50岁、对婚外情恐惧又着迷的女性：“我不指望你现在相信我，但你可以终止你和情人的关系，并保留它带给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