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下旬,42岁的美国人何伟,在北京、上海两地为他的新书《寻路中国》做完读者见面会后,匆匆赶到四川涪陵。“这一次,我是坐火车去的。”在那座变了样的江边小城,何伟想起15年前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那时,他还叫彼得•海斯勒——也是他的书上所印的著者的名字。
“我从重庆坐慢船顺流来到涪陵……在涪陵没有铁路,没有高速路。它一直是四川省的一个穷乡僻壤,道路条件很糟糕。无论到哪儿你都得乘船,但基本上你哪里也不会去。在接下来的两年里这个城市就是我的家。”何伟曾在他的第一本书《江城》里,这样记录下他和这个中国小镇的初次交集印象。1996年,何伟从牛津大学毕业后,来到涪陵任英语教师。自此,一个美国人跟一个底层中国小城,发生了割舍不断的关系。那一年,他27岁。也是那一年,他有了自己的中国名字。
这种关系,致使何伟改变了“去一个有意思的国家教两年书”的计划。他留在中国,并一待就是十年。十年里,他不但名字变了,身份也从“乡村外教”,变成自由撰稿人、《纽约客》首任驻华记者、写出中国纪实三部曲(《江城》、《甲骨文》、《寻路中国》)的自由作家,以及,一个比很多中国记者、中国作家还要谙熟中国细节的观察纪录家。
有意思的是时间的巧合。何伟2007年暂时回到美国,而1996年到2008年奥运会前,正是中国处于世界之交发生巨大变化的阶段。这期间所有关于时代变化的纪实写作,都显得格外有意义。何况,还是来自一个外国人的视角。更有意思的是,何伟并没有像更多我们熟悉的外国媒体人、文字创作者、知识分子那样,惯于追随大变化中典型、热络的事件、城市和人物。他总是一遍遍重返小城市或者农村去找选题,并用近乎原始的田野调查法——即便他开着吉普或捷达穿遍大半个中国的“田野”——进行写作纪录。“搭进去的时间越多,挖掘的信息越多,写出的故事越扎实有趣。而且我喜欢小城市、小人物。我相信,通过观察叙述普通中国人的变化经历,能更准确地展现中国变革的实质。”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当年走进中国的第一站,何伟多少还是惊讶于涪陵的变化。他来到《江城》里写过的白鹤梁——穿着和船只一样脏脏的蓝夹克的女船家,每天用舢板船把不多的游客来往摆渡于石梁和岸边——如今,建起了现代化的水下博物馆,90米长的电动交通廊道,并要努力申报5A景区。
“我为这种变化高兴。但也有一点伤感。”在快速发展中的中国,何伟常会有些怀旧。
“纪实作家”的乡村情结
跟何伟在Skype上约好对聊时,我这边是早上7点,他所在的美国科罗拉多州是下午5点。“有14个小时的时差。”他的这句注解,是他在中国时几乎最常被问起的一句话,尤其是《寻路中国》所写的三岔村的村民——“你是哪国人”、“你们国家现在几点了”。乡下人对时区这个东西总是非常入迷——他在书中说。
“我们现在住的也是美国乡下。一个只有700多人的小镇,特别偏僻,没什么人认识我,全镇只有一个红绿灯。”何伟向我描述他和同为作家的美籍华人太太张彤禾(Leslie T. Chang原《华尔街日报》驻华记者)搬回美国后所生活的地方。他说,如果住在纽约或旧金山,总会有人请他去做关于中国的讲座,因为《纽约客》和三本书的写作,让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个中国通。那种状态会让他焦虑,无法写作。“这个小镇安静朴实,我和太太可以安心写作,也可以随便跑出去跟什么人聊天,了解他们都在想什么。”
1996年,通过美国志愿者组织“和平队”初到四川涪陵支教时的何伟,可没有那么安心和随便。那时他还不是记者,是名正言顺的志愿者教师。“走到哪里都有二三十个人围着看,像个猴子。出门买点东西,两天后人人都知道了。”突破是先和当地茶馆、餐馆老板建立起友谊,他们算是何伟了解中国的第一拨本土朋友。当年的学生如今也做了老师的代晓红记忆很有画面感:“一到周末没课,他就会戴着个耳机(后来知道叫walkman)跑到面馆一坐半天,跟老板搭讪聊天。小面馆那时在我们眼里是很高档的,去的人少。老板自然喜欢他,给他讲故事。”“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聊,我们不行。90年代的涪陵多闭塞啊,学校要求我们和外籍教师打交道注意距离。”李雪顺是当年何伟的同事,也是《寻路中国》的译者。
两年的涪陵经历,让何伟这个同样出生自美国密苏里州小镇的青年,在此后的写作生活中,更加本能地选择中国的乡村、边缘城市、最普通的老百姓。“涪陵是我在中国的基础,我在那认识的人大多数是中国农村的人,是中国普遍的老百姓,我跟他们聊天更加顺利,这似乎让我养成习惯总去发现这样的人。”何伟认为,这样的人一点都不边缘。恰恰相反,从1996年到现在,这些人对中国的变化非常重要。“他们是乡村长大移至城市的流动人口,以前贫穷现在是新的中农阶级。这些人的人生最受冲击,生活变化很大,思想可能变化更大。他们是中国城市化的演绎者,对历史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一代人。于我而言,他们身上的故事比那些耸人听闻的新闻消息有价值多了, 我的责任就是写他们。”
此后在中国的几年里,何伟身兼《纽约客》的驻华记者以及自由作家的身份,走访、游历、不定期驻扎在不同的中国村落、社区、工厂。长城遗址沿线、省级公路、京郊乡村、浙江工厂……一个美国人揣着极大的好奇心和耐心,长时间扑在这些连本国记者都“熟视无睹”的区域上,饥渴地看、听、问,挖故事,写中国,并长期为《美国国家地理》、《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等供稿。
《寻路中国》的出版,让不少人意外。“这是我的中国纪实三部曲之尾曲,却最先在中国出版了。它主要探讨中国的经济,追踪发展的源头,探究个人对变革的应对。”也多少让人有些汗颜。美国记者描摹出了一个比我们脑中还清晰的细节中国?“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创始人托尼•惠勒给这本书的评价是:它是我读过的描述当代中国日常生活最好的一本书。这句评价,或许同时也悄悄来自更多中国读者、中国记者、中国写作者。这本书里的中国,和记录表现中国所选取的视角和方式,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忘却的纪念”或“熟悉的陌生人”。何伟开着租来的车,拿着一本《中国汽车司机地图册》,带着走到哪住到哪体验到哪的心态,相继“发现”了三岔村的魏子淇一家,丽水内衣扣厂的罗师傅、小龙——他最需要的普通人个体——他跟踪式地观察他们的生活、心态、人生的各种变化,逐渐完成自己观察“中国经济发展”的纪实写作。
戒不掉的“田野调查”
何伟在科罗拉多小镇已经住了快5年,一对双胞胎女儿刚满10个月。他和太太商量,等孩子稍大一点就移居去埃及。“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变麻木,视野缺少新鲜感。去埃及待个五六年,写出些好故事,然后再回中国。”何伟几次说到,中国是令他写作最有信心的地方,因为熟悉,因为长时间细微具体的接触更多。
有意思的是,6年的普林斯顿和牛津的名校经历,并没有刺激何伟在早期写作里,有过太多熟悉的英国和美国的细节记忆。“也许那时我的思维方式和写作技巧都还不成熟,中国经历给我塑造了一种观察和思考的方法。”
16岁时,何伟就曾下决心成为作家。在普林斯顿他的专业是英美文学和创造写作,他庆幸自己碰上一个好老师——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认识他之前,我觉得我要写小说,但之后,我觉得我也可以写一些漂亮的、非虚构文学。”离开涪陵后,他开始写《江城》,面对两年来那厚厚几本密密麻麻的“聊天、观察手记”,何伟最初没想到要出书,“就是有冲动想记录”。4个月,写完后,何伟看着自己的文字觉得很奇怪。“我的声音变了——和以前自己的文字声音完全不一样了,我不认识自己了。这让我信心倍增。”
虽然当时《江城》并未能在第一时间出版,时隔两年(2001年),知名出版商哈珀•柯林斯看中了此书。这本描写连很多中国人都会忽略的涪陵小城的书,卖了15万册,还获得了“奇里雅玛环太平洋图书奖”。美国图书出版协会毫不吝啬给它评价:诗般的语言和朴素的故事,让我们愿意了解现代中国人的心和灵魂。
何伟是在2000年以一篇记录广东小村吃鼠肉的长篇特稿《鼠汤》,而获邀成为《纽约客》首任驻华记者的。那时他已离开涪陵,写完《江城》等待出版,独自搬到北京的老胡同做起了自由撰稿人。为了那篇文章,他跑去广东罗岗和鼠肉饭馆的老板又建立了“长期的深厚友谊”。《纽约客》给他的反馈是:故事有趣,视角独特。此后,他按照导师麦克菲的建议——你完全可以给《纽约客》撰稿,只要写你感兴趣的故事就可以——持续给《纽约客》供稿了8年。
相比他的继任欧逸文,何伟的“兴趣所在”看上去似乎总是有些“不入主流”。2008年,曾任职《芝加哥论坛报》北京分社社长的欧逸文接手何伟,成为《纽约客》第二任驻华记者。导演贾樟柯、拳击国手邹市明、传媒女强胡舒立、女商豪杰张茵……大量鲜活饱满的人物特稿出现在《纽约客》上,美国人民在熟悉了中国变迁中的各色基层老百姓后,开始近距离全方位审读这些来自中国的时代精英。
“写得非常不错,相当耐读。”每天不知道穿梭在哪个小城走访采写的何伟,也会看这些报道。但他的选题几乎很少触碰这些“名人”。何伟也喜欢贾樟柯的《小武》、《站台》,喜欢余华的《活着》,以及张艺谋拍的同名电影,甚至也觉得,在选取小人物、落脚小乡村、风格严肃带幽默上,自己的文字跟这些作品有相通之处。但他并没有把它们作为最感兴趣的采写对象。“每个记者都有自己的选择和方法。对我而言,有特点的普通人更能刺激到我。名人就像北京、上海、纽约、曼哈顿这样的名城一样,因为太有名,已经有那么多人都去写了,我便不想再写。我喜欢挖掘些大家很少关注,却有价值可挖的人和事。这也不至于让美国人看了觉得,中国到处都是北京。”何伟在北京生活过8年,所写的有关北京的报导不过才3篇,有1篇还是定格在他所住的菊儿胡同。
何伟强调自己不像个记者,而更像一个田野调查工作者,或者纪录片式的文字工作者。他喜欢和习惯的工作方式一定是零距离、长时间、跟踪式、反复多次融入采访对象生活——四川涪陵支教兼走访采写两年;京郊三岔村的土房子从2001年租到2007年,定期去住几个月;两年内往返丽水工厂十二三次共一百多天——何伟用《寻路中国》的副标“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来解读这种方法。“长城遗址沿线的可以算作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的旅行,北方农村大多包括其中。三岔村、丽水的采访,我愿意称它是从一个时间到另外一个时间的旅行,必须要搭时间,目的是看这些地方有什么样的变化。”
有的时候,“长时间”也是一种中国特色所致。何伟采访的普通百姓里,有的“很简单,很直接”,有的则“说话比较小心”,特别是关于何伟感兴趣的他们个人的情况。“在中国如果写一个人的故事,你需要跟他在一起好长时间,采访好多次,他才可以慢慢告诉你他的故事。但你跟一个美国人坐一下,跟他聊十分钟,他什么都会告诉你。”何伟所在的小镇,有个酒吧,他和太太经常分头去那跟本地人聊天“采访”。“有一次,一个见面5分钟的人,告诉我他是刚离开监狱的犯人。还有人说他刚离婚。在中国没有这么公开,可能更需要拉长战线田野调查。”
大时代边上的第三只眼
“何伟有第三只眼”。很多人都这样说。
他下乡村,进社区,钻胡同,跑工厂,写最普通的小人物,小细节,却看出了大时代。
2000年左右,何伟在北京市里一直住在“紫禁城北边约一英里的地方”,闹市区的一条小巷,菊儿胡同。何伟曾这样描述胡同附近那家麦当劳:“在我初来乍到的时候,麦当劳是我的眼中钉――一种潜在的威胁:它代表着让老北京消失殆尽的商业势力的扩张。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胡同生活让我对这家连锁店产生了新的认识。其一就是,在麦当劳你不必吃这儿的快餐就能享受到店里的一切便利。在交道口的这家麦当劳餐厅,人们常常坐在桌前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就是不点餐。很多人在看书看报,下午放学的孩子在店里做作业,我还见过附近公司里的经理们安静地坐在这里盘点账目,而总有很多很多很多时候,你会看到有人伏在桌上睡得正香。不论从好的方面还是从不好的方面看来,麦当劳都与胡同生活截然相反:这里夏天凉爽,冬天温暖,带有独用卫生间。”
那一年,何伟的眼睛继续走南闯北在观察。他看到中国的很多公路仍然十分空旷,尤其大西北草原,车辆稀少,只有漫天风沙。即便在那些发展迅猛的城镇,也遍布空旷之路和规划中的公寓住宅区。这些地方不久便将成为城市的郊区,连接着一个个村庄——20多年前,那里的村民只能步行出门。如今年轻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数量,外出进城去打工——即将被改变的景观最终激起了何伟的愿望:他终于决定在中国申请一本驾驶证。
租车时,他谈到十年前汽车租赁公司的顽固和中国特色——第一,规定不得驶离北京;第二,还车时,油箱剩油量必须与提车时一样,加满都不行。对于第一条,何伟认为在查看里程表之前,不会有人发现是否汽车驶去了内蒙古,并得出“在中国,事后原谅比事前许可要简单得多“。对于第二条,何伟认真地写道:“中国人发明了指南针、造纸术、印刷术、火药、地震仪、弩、雨伞等;早在15世纪他们就航行至非洲;他们修建了长城;过去十年里他们的经济发展速度保持在相当高的水平,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更是前所未见。他们还能做到还车时油箱不多不少刚好剩下1/8,而加满油显然不符合中国文化,不像是地道的中国式行事方法。”
而开到村镇时,看着满马路上晒的粮食,何伟踯躅不前。两边村民示意他:开过去!开过之后才明白,来往汽车的碾轧可以帮粮食脱粒。“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一次性公然违反两种法律的行为——道路交通安全法和食品卫生法。”何伟在书中幽默地说。
自从有了租来的印有City Special的切诺基,何伟多了一个了解中国农村的新工具。《寻路中国》便是这样一本,以中国方兴未艾的高速公路体系为主题的“四驱田野调查纪实报告”:从中国东海出发,沿长城遗址穿越北部到达西藏高原,全程约7000英里。
2001年,初驾车来到京郊三岔村定居的何伟,结识了魏子淇一家的同时,发现这个寥落小村,没有一辆私家车。全村的收入来源就靠两样特产:核桃和榛子。时隔一年,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出现第一个高峰,仅北京一地的居民就购买了25万辆汽车。高速路连接起了通往村口的新铺公路,周末开始有成群的北京人自驾游出现在三岔村。那年的电视新闻也开始报道“新工具催生农家乐雏形”。已和何伟几乎熟悉成亲密战友的魏子淇一家,开始心思活络,务实起来,酝酿起城郊度假村产业。短短几年间,魏子淇搞活了自己的农家乐,拿到了驾照,还因为勤劳致富搞经营入了党,又因为乡政荣誉给他带来更多生意。——何伟有时几乎都忘了自己是一个旁观者,他亲历感受着这些年以魏家为代表的三岔村的变化,感慨公路和汽车业的发展给华北城乡经济带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有时他又本能地还原成一个犀利的观察家。“当美国的新兴城镇刚刚开始成型时,第一拨居民往往是商人和银行家,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律师。当人们还在住帐篷的时候,当地的第一份报纸已经刊印。最先修好的永久性建筑物一般是法庭和教堂。然而,中国的新兴城镇里存在的,只有商业这一样东西:工厂、建筑材料供应点、手机卡销售商店等等。自由市场决定着发展初期的雏形,娱乐项目很快就出现了,却很少有社会组织现身此地。”何伟在京郊三岔、浙江丽水深度体验之后,惊讶于当地经济由农而工而商、乡村变城市的发展变化之快, 也表示出了理性的忧虑。“变迁阶段的中国打工者思想变化很大,这确实值得高兴也值得担忧。过几年,我还会回来写他们。”
《寻路中国》中文版据说半年内已经第四次加印,这一点超出何伟预料。“没想到会卖得这么好。”《江城》也将在今年年底正式引进出版中文版。李雪顺还记得10年前当地政府听说了《江城》,想知道一个外国人到底写了什么。李组织学生把《江城》翻译成初稿,印了20本给领导们看。他们看后并不高兴,认为“这个美国人在说涪陵坏话”。
《寻路中国》书中很多观点也引起多方关注,口碑不错。有人担心:下一步,如果有某个城市的政府机构“相中”何伟,愿意出资赞助他“长时间、大幅度采写”,而那座城市刚好也是何伟感兴趣的,他是否不会再在书中“说说话”?
“绝对不会。我是自由作家,我始终在自由写作。中国话题更是如此,它的价值,我的兴趣说了算。”Skype视频里,何伟眉毛耸立,说得斩钉截铁。
(实习生王宁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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