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日这天,北京最醒目的地标—— 央视“大裤衩”办公楼不见了,它被雾霾所吞噬。整个东三环,只有机动车的灯光,若明若暗地点缀着这座“看不见的城市”。就在那天上午,最繁忙的国贸CBD区,浓厚的霾中,兀自走出一个白色“新娘” ——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大眼睛,白色婚纱长长地拖在身后,远看酷似19世纪流行于欧洲上流社会的 “巴斯尔”式长裙。
“新娘”就是孔宁。那婚纱,是她用999只防霾口罩,花两个晚上亲手缝制的雾霾嫁衣。“我是‘雾霾新娘’,我要嫁给蓝天!”她的行为和呼吁引来了关注,人们像期待蓝天一样,期待这位女艺术家的“婚礼”。“新郎”不见踪影,孔宁的行为艺术,生出了荒诞与反讽:“新郎”蓝天出现之时,便是“雾霾新娘” 离去之日。
就在孔宁穿上“婚纱”后不几日,12月7日,北京有史以来第一次发出了空气重度污染的红色预警。她又连夜缝制了一件“嫁衣”——一件用数百个橙红色塑料喇叭制作的婚纱。第二天,孔宁穿上婚纱,化身为“橙色喇叭新娘”,走上街头,从北京鼓楼出发,一路南行。
一个外地来京打工的女子正打手机,忽见“雾霾新娘”,挂了电话,直直地看着她,眼泪就出来了。她对孔宁说:“我太感动了。天这么冷,你穿这个婚纱,不就是在宣传环保吗?不就是在为我们所有人担忧吗?”
“为我们所有人担忧”,这话深深打动了孔宁,她拥抱了那个陌生的女人,然后在寒冷的大街上继续向前。
熟悉她的朋友都说,孔宁在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极度敏感、忧郁的英雄主义者。
脱下婚纱的孔宁,更像个无玷无污的赤子。1958年盛夏,这个在中俄蒙交界的边境小镇满洲里出生的女人,自小就有很深的英雄情结。她崇尚十二月革命党人身上那种贵族精神:有文化素养,有社会担当,追求灵魂的自由。因而,在力所能及时,她一定会“为所有人担忧”,并且“要做点什么”。
57岁的孔宁,似乎永远一副标志性的扮相:马尾永远高高梳在脑后,系一根红头绳,齐齐厚厚的刘海,盖在眼帘上方。双眸永远闪着好奇,欢喜就笑,悲伤就哭,不遮不掩,不矫不饰,动辄骑上心爱的雅马哈摩托,让速度风干悲伤。她的想法天马行空,穿着行事时而江湖侠客,时而花季少女。年龄,似乎只是身份证上的数字而已。
孔宁是个疯狂大胆的行为艺术家吗?熟悉她的朋友都说,孔宁在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极度敏感、忧郁的英雄主义者。
1960年代,孔宁的青春期在满洲里并不平静:中苏边境上“珍宝岛之战”以及“文革”带来的家庭变故,让她在少年期就体味到生活的沉重。她曾和哥哥为躲避恐惧,长期住在地窖里。而她13岁时,病重的母亲被送往上海救治,为了贴身陪伴,她不得不当起了医院的护工。“给病人洗便盆,打扫厕所,还背送过死人。”而父亲,在那段岁月里,选择结束生命,离开了她们。这一切,都像一个少女承受不起的噩梦。直到80年代初,她跟着落实政策后的母亲到了北京,看到了东边的太阳和蓝天。
1984年,26岁的孔宁当上了北京市检察院的书记员。然而,内心天然的感性和童年记忆的阴影,让她很难承受一些“本职工作”。一次刑场监刑时,她第一次目睹了34个死刑犯被行刑。她无法以这样的方式面对死亡,她辞了职。
那是80年代末,她辞职后做了律师,专为死刑犯辩护,也为农民工维权,追讨过被拖欠的工资。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穿着一身黑衣,开黑色牧马人吉普,出入北京大街小巷,也成了京城律师圈闻名的女律师。只有很亲近的朋友知道,她那辆牧马人的后备箱内,长期放着34件白衬衣。当年刑场瞬间消失的34个生命,似乎在这34件衬衫中得到净化,也提醒着她对生命的尊重和对法律的坚守。
仿佛是与上天的秘密约定,上天赋予她一支神奇画笔,孔宁着迷般地绘画不止。10年的坚持,700多幅作品,她画了自己陈年不愈的内伤。
2000年,备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去世后,孔宁像是彻底醒了。她后来放弃了律所工作,脱下制服,放下卷宗,从一个为死刑犯辩护的律师,走向了一块块巨幅画板。
经历过的苦难和恐惧,成了她自己的影子,挥之不去。然而,她并不轻易在人前表露这些暗伤,只是把它们升华为了艺术。她所有的作品,无论行为艺术还是架上油画,都是她与她所处时代的爱恨交加关系的一种镜像。
2005年,像是在一个痛苦的梦里沉睡了47年的孔宁,一夜醒来,忽然拿起画笔,没有接受过丝毫诸如透视、素描写生等美术训练的她,站在画架前,就那样一提画笔,一个个人物便奔涌而来。即便她想阻止它们的到来,都不行。
“这些都是生命啊。她们要通过我的画来倾诉。我的画,是一种生命系统。”
仿佛是与上天的秘密约定,上天赋予她一支神奇画笔,孔宁着迷般地绘画不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画过了整整十个春夏秋冬,几乎无一天停下来,“一天不画,感觉一天是白过了”。绘画成了她表达的通道,也将是她的归宿。
那马,跑着跑着,鬃毛发出光芒,像一把亮闪闪的战刀,带着全家人穿越恐惧,逃出了满洲里。
孔宁说,自己“始终没有安全感。生命记忆中,就是恐惧,还有寒冷”。
她生长在一个波诡云谲的动荡时代,从小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出声”,因为怕“敌人”听见屋里有动静,会忽然冲进来。“珍宝岛之战”打响前,满洲里边境线附近,巡逻的苏军和苏军的坦克,影影绰绰,在雪地上,仿佛一排排黑色的蚂蚁。这“黑蚂蚁” 时常会进到她的梦里,在梦里她也是屏住呼吸的。于是,她日日幻想着能逃离满洲里。
她多次梦见一只黑猫,变成一匹骏马,拉着马车,车上有爸爸妈妈,有奶奶和哥哥,还有家里的一只大皮箱。她在马车上开心地笑着,那马,跑着跑着,鬃毛发出光芒,像一把亮闪闪的战刀,带着全家人穿越恐惧,逃出了满洲里。
梦醒来,人还是在地窖中恐惧着,边境线上,依旧是苏军的坦克来来往往。但梦中的骏马,成了她日后绘画中时常出现的一个神秘意象。而且,她总是把一匹漂亮的马安排在一个女子身边,那马的神态始终坚定,那女子的眼神始终惊惧,身体始终倚着马——这亲密依偎营造出了一种令人伤感的温暖。马在这里已然构成了逃脱苦难桎梏、抵达自由的符号。2014年,她在内蒙草原做的“嫁马”行为艺术,便是她追寻灵魂自由的表达。
孔宁的骏马情结也是遗传。她父亲曾是内蒙军区的一名彪悍骑兵,这个达斡尔族人,高大、英俊、倜傥,初冬深秋,穿长长的呢子大衣,戴苏军军官的绒帽,出门拿小牛皮手袋。放在今天,也是很时髦的。跟父亲一样,孔宁待人接物豪爽大气,但内心却时常羞涩。
她自己不知道,在这个浮夸、浮躁、浮华的时代,内心羞涩已然成了一种美德。
就像她做艺术,却不混圈子,不勾搭拍卖行,不热衷于交际,亦不谄媚大众。她最好的作品都是她最为自我的时候从心底喷薄而出,这反倒吸引了艺术圈的视线。
“我已不顾寒冷的侵袭冷漠的目光,我傻傻地想我是地球的新娘。”
在过去的十年,“艺术家孔宁”是静寂无声的,除了身边朋友,学院派的美术圈鲜有人知她的存在。直到2015年3月21日,她的“血性与狂想”油画展在北京草场希帕画廊(Cipa Galley)亮相,好似横空出世,惊住了国内外藏家。他们弄不明白她的灵感来自何方,她画中那些承载苦难和希望的女人来自何方,她又来自何方。美国一位藏家将展出的30幅画悉数买下,可谓传奇,一如她的奇绝的人生经历。
从画廊得知这消息后,孔宁却像个小姑娘“咯咯咯”地笑:“这太有意思了。我不是他们说的什么艺术家,我就是天空的孩子。一个孩子,搅动了美术圈,太好玩了!”
10年的坚持,700多幅作品,孔宁究竟画了什么呢?
她画了自己陈年不愈的内伤。她画中的人物都为女性,裸体。她们身体成熟,面孔天真,带着直面生命来去的纯粹。画面色彩绚丽,轰轰烈烈,如橘红、橘黄、猩红,却令人心绪不宁。很多幅画中,她的画笔饱蘸悲悯,描摹出女子皮肤的粉嫩、乳房的丰盈、身体的柔顺,好像在等待或迎接抚摸,这时,她笔锋又陡然一转,让极具男性阴茎象征的坚硬之物,粗暴穿刺过女人的身体,在画面上构造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抗争的力量。
孔宁绘画没有任何政治心机,然而,环境污染、社会不公等问题,似乎加剧了她的创作情绪。架上绘画不能满足她表达的欲望,于是,她在诗歌、行为艺术,甚至建筑设计中抒发。她说:“如果没有东西表达,我就要崩溃。”
就像“嫁给蓝天”那天,她回家还写下了一首诗,表达了对环境的“哀愁”:我身着刺眼的哀伤的喇叭婚纱/沉甸甸无奈地火热地走在大街上/这是灰色天空病入膏肓发出的危情的呼救/这是鲜活的躯体/如蚂蚁一样要被迫入黑洞前的闪烁/呐喊与众不同的成为被窥视为荒诞的行为/我已不顾寒冷的侵袭冷漠的目光/我傻傻地想我是地球的新娘。
她像是在反抗,其实在寻找不同的表现形式,与这个世界认真地谈谈。她有股执念,想让身处的世界变好。而她能做的,就是用艺术的方式去创作——哪怕一边惊恐不安,一边像孩子般无忌无畏地大胆表达。
“我的画,我的建筑,都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墓地。”
孔宁是个能在现实里做梦的人。2001年,她在北京西山建起了一座“玫瑰城堡”,作为对母亲永远的纪念。这个耗时5年、使用面积1500多平方米的“城堡”,由“白玫瑰”和“红玫瑰” 两幢遥相呼应的别墅构成,带着欧洲18世纪浓郁的古典气质,从设计到施工到家具到软装饰,无一不是孔宁的创意。
这座“玫瑰城堡”更像是孔宁的一个建筑装置作品。她用冰冷的水泥、石膏、铁艺、玻璃材料制造了十几万朵白玫瑰和红玫瑰,用在房子的每一处。从雕刻在“城堡”外墙上的丛丛玫瑰,到室内横梁、玄关、卫生间的镜子、洗脸池水龙头周边镶嵌的玫瑰,仿佛每个角落和细节都能嗅到芬芳。
玫瑰,这个西方宗教与世俗文化中的经典之花,这个从垂死的美少年阿多尼斯的鲜血中生长出来的心灵、肉体之爱的花朵,它短暂的美丽、短暂的绽放、短暂的芳香,令它与爱情和死亡之谜紧密相联。以玫瑰为这栋房子的主题,对孔宁是一种本能。她说:“玫瑰就是我的鲜血。我愿意像个小女孩似的,根植在那山坡上。再过一百年、两百年,那个小女孩的生命,还在那儿绽放着。”
城堡中有座“红玫瑰影院”,廊柱本设计为白色——雕满白玫瑰,孔宁希望这里四季温暖,就调出一种近乎红玫瑰的油漆,自己刷了三天,柱子就变了色,红艳艳的,紧相依偎,似一个个失去的生命满血复活了。影院有35个座位,其中34个,是为那34个在她眼前消失的生命而设计。孔宁说:“我愿意接纳他们。希望他们恐惧的灵魂能感受到一点点我的温暖。”那第35个呢?“是我留给自己的。”
“玫瑰城堡”在京城文化圈颇有知名度,常有孔宁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周末来此聚会。多数情况下,多数人,她都不认识。这些认识、不认识的人,觥筹交错狂欢时,她从来默默跟在身后,随时收拾杯盘碗盏、扔掉的烟头,像城堡的仆人而非主人。“从没想过‘玫瑰城堡’会给我什么回报。它就是我的一件作品,完成了我在某个时期的一种表达而已。”
也有人慕名前来,以为她是建筑设计师,想从这座隐于山下的概念性建筑中获得点启发。孔宁却认为自己“不是设计师,也不是艺术家,只是瞬间开放的野花、瞬间飞过的蝴蝶”。但她究竟还是把受难的生命,在画中,在“玫瑰城堡”中,变成了一种永恒的东西。作品是她的生命,又超越了她的生命,就像她说的:“我的画,我的建筑,都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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