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艺术学院1994》剧照。
作者 | 张文曦
编辑 | 谭山山
和需要适应数字环境的数字移民不同,90、00后一出生,就开始接触这个由光纤和数字组成的互联网世界。互联网之于他们,就像水之于鱼,浑然天成。
近年来,以这批数字原住民为主角,互联网迎来了一场诗歌的文艺复兴。读者们用手指投票,让一些简短、日常却触动人心的诗句走红和传播。一些处于流量头部的互联网诗歌创作者开始出版自己的诗集,更多的诗歌创作者虽然还未收获可观的流量,但仍然进行持续性创作,一些平台甚至推出了鼓励创作者写作诗歌的主题活动。
曾经承载人们浪漫想象,或者以幽默讽刺现实的诗歌,在互联网上长出了新的姿态。人们发现,互联网诗歌创作者的诗,和以前的诗不太一样了。
电影《月光诗篇》剧照。该片讲述了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的故事。
互联网上写诗,怎么就火起来了?
祺白石和废话王阿姨是两位互联网诗歌创作者。
开始写诗之前,1998年出生的祺白石,几乎所有人生轨迹都围绕着画画这件事。直到在一个市集上偶遇了一本写着短句诗歌的小册子,花了200元把它买下,他才决定尝试写东西。祺白石2021年开始写诗,到今天,有超过20万人在小红书上读他的诗。
“你爱亲吻这世界/你得了新冠/世界便戴上了口罩”,这是祺白石在小红书上发布的第一首诗。“我很喜欢这个世界,但是当人们戴上口罩,不能再看到全貌,大家也都面无表情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就没有那么让我喜欢了。”
发布一周之后,这首诗的点赞量过千。祺白石也由此开始在互联网上写诗。
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剧照。
没有文学科班的基础,没有专业杂志的背书,甚至没有平台的推流,仅仅凭借所表达的内容,这样几句短短的诗歌就在互联网上火起来了。在一些社交分享平台上,越来越多的诗歌创作者连续性地、有规律地更新自己的风格化诗歌,收获了固定的读者群体。
不少人会感到疑惑,在互联网上写诗,怎么就这样火起来了?
相比于有严格准入门槛的文学杂志,在社交媒体上随手记录生活、发表诗句,显得更贴合普通人的日常。
“我觉得,生活在快节奏的社会里,人们是需要文字慰藉的,也许是在地铁里,也许是在格子间。而诗歌、文学是需要购买书籍才能阅读的,互联网平台给了读者免费、快速的获取渠道,不用花钱,十几秒钟就可以获取文字。”对互联网上的“诗歌文艺复兴”现象,废话王阿姨如此理解。“大多数人没有时间表达自己,于是爱上了这些诗歌‘嘴替’。”
废话王阿姨诗作《孤单》。(图/受访者提供)
很多时候,传统意义上的诗歌并不好读。各类有距离感的意象、复杂的修辞手法,为之设置了阅读门槛,把部分读者隔绝在外。“大家已经上够了课本,读够了原来的内容。”谈及这个话题时,祺白石说道。
人们逐渐厌倦了一些大部头的诗歌,但他们对于文字的需求却是持久的。这也是近年来劳动者诗歌、互联网诗歌这类更“接地气”的诗歌受到读者欢迎的原因。
而从写作者的角度出发,他们不必遵循严格的诗歌律令,也不必受到传统文学权威和标准的审视与衡量。废话王阿姨开始写诗,便是因为想记录生活,在互联网上留下一些痕迹。而记录的动机,可以在互联网上轻松实现。
此外,在社交平台上,写作者还可以直接了解读者对作品的看法,读者的肯定,不需要经过一段时间和若干道程序才能反馈给他们。
人们为什么会为这样的诗买账?
曾经,古罗马人聚集在广场上,对《每日纪事》高谈阔论。前印刷时期,手抄本在不同的人手中流传,人们读到原有信息之后,还可以在其上增添新的内容。18世纪,人们开始在咖啡馆里交流文学、艺术、哲学、科学等议题。而今天,只需在社交媒体上设置一个话题,发布一则帖子,就会有人对此进行交流和讨论。
从以前的莎草纸到今天转赞评功能齐全的社交软件,人们交流、沟通的需求亘古不变,投射到诗歌中也是如此。
在B站账号评论区,祺白石经常发现有读者对他写的诗歌进行解读。他说,自己的作品好像变成了以前语文课上的阅读理解题,读者有时候能解读出一些自己写的时候没有想到的东西。此外,有些读者会在评论区留下自己写的诗歌或相关的联想,某种程度上形成一种作者和读者的有趣互文。
在《没血了》这首诗的评论区,有读者把鲁迅的《夏三虫》片段放了上来,也有读者留下了“一具被蚊子嫌弃的驱壳/却被那些人灌满了鸡汤”这样的句子。
祺白石诗作《没血了》B站评论区截图。
脱离传统文学的规训,互联网诗歌所反映的题材和内容也随之变化。和以往的诗歌不同,互联网诗人更偏爱记录年轻人在现实与理想鸿沟之间的纠葛与喘息、大时代与小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生活中触手可得的时刻。
恰逢其时反映时代和现代人心境的内容,在当下的读者群体中获得了共鸣与反响。
大学毕业后,设计专业出身的祺白石在一家公司给产品方画分镜,只上了一周班就收到了辞退的通知。“在学校觉得自己很特别,但是到了社会上,发现人家根本不在意你这些特点,只会关注你这个人能不能为公司带来利益。”祺白石把当时的感觉形容成“像一个无助的人,然后被一枪打死”。
以这个事件为灵感,祺白石写下了《现实枪决》:
电影《大象席地而坐》剧照。
在这首诗的评论区,网友纷纷留言,分享自己初入社会时的相似感受。有网友评论道:“是的,我本来意气风发,初生牛犊不怕虎,后来因为第一份实习工作被职场孤立,变得社恐、抑郁、怕人。”也有读者分享自己的迷茫,觉得自己并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但是辞职后又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对年轻人来说,书本里的诗歌不灵了,互联网上的“嘴替”更能得到他们的青睐。
“这样的文字,也能算得上是诗?”
随着互联网诗歌文字和图片的走红,也出现了不少批评与质疑的声音,汇总到一起,可以总结为一句话:“这样的文字,也能算得上是诗?”
要回答这个疑问,不如先回溯一下“诗歌”本身。
过去几千年来,数次诗歌运动让诗歌这种体裁在文学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
电影《嚎叫》剧照。
起始于公元前7世纪、持续达3个世纪的古希腊诗歌运动,在各类剧作品中孕育了颂歌诗体、史诗体等重要诗体,为西方文学奠定了基础,也首次把诗歌从口头传唱变为书写记载的文字内容。
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将民谣、十四行诗等诗体逐渐传播至欧洲各国。
18世纪末,浪漫主义诗歌运动提倡重视人的感受、情感和自然,后世读者所熟知的济慈、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等诗人在这个阶段大放异彩,留下口耳相传的诗句。
到了21世纪,虽然仍有人在杂志上遵循以往的格式写诗,但人们写诗的平台,逐渐迁移到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上。承载诗歌的,也不再是薄薄的纸张。互联网时代的诗歌创作者,把诗歌写在桥底,写在晾晒的被单上,写在空无一物的烂尾楼里。
人们不再用文绉绉的词语进行日常交流和沟通,互联网时代的诗歌的表现形式,也随着时代发生变化。这似乎和过往诗歌在不同阶段的流变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电影《死亡诗社》剧照。
“浪漫的朦胧诗,或许可以吸引文学界的海子们,但可能会错失那些平时没有阅读习惯的人。”在之前的一次采访中,祺白石说道。如何写诗才能在一瞬间吸引这些人,成了互联网诗歌创作者思考的问题。
面临更多隐性压力的现代人,试图在诗歌里寻找能快速疗愈自身的慰藉。废话王阿姨写“我给玻璃留了个缝,它便送我一束彩虹”(《彩虹》),祺白石写“我只记得夕阳是柔软的,像少女的双唇,轻轻吻了我,想吻回去她却落了山”(《根本吻不到》),这样的句子并不复杂,几乎人人都看得懂。书写日常细节和生活化的场景,表现生活中美好一面的诗歌,像一片能快速止血的创可贴,无需花费长时间熬制汤药,就能治愈现代人精神的低落。
祺白石诗作《根本吻不到》。(图/受访者提供)
去年,祺白石收到了一条来自一名曾患有抑郁症的读者的私信。这位读者写道:“不知道看您的诗该如何表达,只记得抑郁症那阵,您的诗句每一句都正中我的心窝。”发私信时,这位读者已经停药两个月,仍然在读祺白石的诗歌。在这段话面前,“这样的文字,也能算得上是诗?”的质疑,或许已经不再重要。
鲍勃·迪伦凭借原创歌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也有过不少质疑的声音。针对“互联网上的诗歌究竟算不算诗歌”这一问题,可以打问号,表示未定论;而现在还不到为之武断地留下定性的句号的时候——让子弹再飞一会。
作者丨张文曦
编辑丨谭山山
校对 | 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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