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曹可凡就想写一本自己的家族史。
他曾无数次萌生写史的冲动,但无奈“琐事繁多”,不知不觉,年岁棋盘已爬满五十个格子。
“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胡适在《自提小照》中提到“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的中年状态,时常促使年过半百的曹可凡发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的自问。
曹可凡对民国史极感兴趣,曾花4天看完53集《北平无战事》,对民国的文化老人常怀敬意,他与柯灵、施蛰存、吴祖光、叶浅予私交甚笃,对老人们的身世、家族尤感兴趣,“没事儿喜欢和这些大家聊聊家常”。随着时间推移,文化老人们渐渐离去。他们生前写过很多书,但有关自身家世的记录却文字寥寥。在曹可凡看来,“文化老兵不死,只是暂时凋零”的说法,如果得不到文字的实在记录,也只是虚妄一谈。
2009年,齐邦媛出版《巨流河》。这本让“台湾文学走入西方世界”的家族回忆史,从辽沈“母亲河”巨流河边的震天炮声写起,横穿历史,一路颠沛至海峡两岸的台湾哑口海,第一人称再现了两岸百年的大时代。“读完我就惊了,这本书太厉害了,”曹可凡连读了两遍,“收着感情写家族巨变,太能体会她的感情张力了。”
《巨流河》让曹可凡重燃写家族史的冲动。与齐邦媛“泥泞道上,炮火弹下”的巨流河记忆不同,曹可凡的家族回忆,由幼年时祖母王秀芬讲述的“天宝遗事”串起。联想到祖母生前口中呢喃着的先辈旧事,2011年,曹可凡决定“写史”,一写就是四年,其中有两年多时间曹可凡是在倾听,倾听族中老人聊家常,2015年年初,《蠡园惊梦》出版。
“看完《蠡园惊梦》,才发现印象中那个挺牛逼的曹可凡,原来是他们家族里‘最没出息的’,他们家祖上全都混得比他好。”白岩松说。
麦家为书作序,称曹可凡家族“在时间簿上洇蚀下醒目的图标和重彩的笔墨,随着悠悠光阴更易,沉淀为一段渐趋神秘的传奇”。曹可凡曾外祖父的王氏家族,在20世纪初期创造了民族资产阶级的“乱世传奇”。王氏家族于1927年所建的无锡蠡园,曾吸引蒋介石、宋美龄留驻下榻;王家、曹家与秦邦宪、陆定一、邹韬奋等曾有过深浅交情。“谦逊为先,恭敬为贵”是王家的家训,也是曹可凡写作和生活自律的箴言。
蠡园,无锡王家旧宅;惊梦,上海惊鸿一瞥。《蠡园惊梦》讲述了王家、曹家家族五代人在近120年里的生活变迁,勾勒出一群无锡人闯荡大上海的家族轨迹。
当荣氏家族摘得“面粉大王”的桂冠时,荣家人身后的王氏兄弟也赚得盆满钵满。
无锡城西南角的蠡湖,至今仍贴有“范蠡西施定情地”的浪漫标签。1927年,无锡人王禹卿、王亢元父子在蠡湖边修建蠡园,为太湖畔增添一道碧波翠柳的风景线。
王尧臣,曹可凡的曾外祖父,20世纪初,他与小三岁的弟弟王禹卿一道,由无锡青祁村走向大上海,开始了肩挑行李,赴沪洋场弄潮的打拼岁月。
20世纪初上海滩的“大窗口”、“大视角”,让无锡人领略到远东都市的精彩与曼妙。对于性格活络、头脑灵光的无锡人来说,不夜城的大上海商界,简直就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最佳城市载体。
“性格内敛却坚毅敏捷”的曾外祖父王尧臣,初到上海滩时在同乡人祝大椿的指引下,开始接触面粉行业。他起先在华兴面粉厂做会计,整天过目的是纷繁数字和无尽的报账表目,却能够做到“分毫不差”。华兴面粉厂与现代商界第一家——荣家所开茂新面粉厂呈竞争关系。“曾外祖父没想到的是,自己被亲弟弟‘策反’,和荣家有了联系。”
与王尧臣的老成持重相比,弟弟王禹卿则显得八面玲珑。“典型的外向型生意人。”曹可凡评价道。王禹卿1902年起到茂新面粉厂工作,几年后他成功说服哥哥王尧臣,兄弟俩开始在公司内持股,并一步步成为职业经理人。
彼时的荣家,已是上海滩乃至华东地区首屈一指的面粉大家。1912年,福新面粉厂在上海成立,背后由荣家、王家等家族入股运作,而王家两兄弟在福新、茂新和申新三大公司内均有股份,真正实现了“凤凰涅槃”。截至1928年,仅福新面粉厂的生产能力就占全国民族面粉工业31.4%,当荣氏家族摘得“面粉大王”的桂冠时,荣家人身后的王氏兄弟也赚得盆满钵满。
在风雨飘摇的近代中国,王、荣两家彼此支撑、帮扶,在危难时期结为秦晋之好,体现两家间的难得情谊。在20世纪30年代前后,荣家把持的申新面粉系统在资金链方面严重断档,而彼时银行、钱庄均不肯继续贷款,民国政府想捡荣家“皮夹子”,来个趁火打劫,而孔祥熙、宋子文等也亲自出马,试图“招安”荣家,荣家面粉基业遭遇“艰难时刻”。但时任公司总经理的王禹卿没有选择落井下石或弃船而逃,而是留下稳定军心,并同申新一道最终拿到银行贷款,度过存亡危机,也使宋子文等“吃掉福新面粉厂”的美梦落空。而就是在这样一段艰难的旧时岁月里,两家人悄悄为王尧臣的三儿子王云程,与荣家开山巨擘荣宗敬的三小姐荣卓霭操办了婚事。困境中的联姻,是特殊时期两家人的一次有力握手。
余世存曾在《家世》中提出一个观点:“某家族一旦突破地域阶层的限制,进入国家社会的天下层面,其家族成员的起点也必然是天下性的。”而从无锡乡村迈向大上海的王、曹两家,此后不断涌现的青年才俊,似乎在印证余世存的观点:五卅运动中冲锋陷阵,领导秦邦宪、陆定一闹革命的王启周;在港、台两地商界干出名堂的“全仕奶”之父王云程;国共内战时暗助中共地下党的曹启东(曹可凡祖父);帮助邹韬奋治疗耳疾的陈云霞……王家、曹家历经百年,与“东方的罗斯柴尔德家族”沙逊家族打过官司,和杜月笙在经济上有过合作。1927年王禹卿所建的无锡蠡园,则在上世纪中叶吸引蒋介石携宋美龄入榻两晚。
“少小出蠡园,惊梦上海滩”的家族发展历程,如今还在上海滩继续。
“根本想不到韬奋先生与我家也有一段缘分。”而此间种种旧事,皆是曹可凡的一位堂姑亲口所述。
《蠡园惊梦》序文后的第一张照片,就是曹可凡祖母王秀芬的旧照。在开篇楔子里,曹可凡回忆祖母点滴细事:“她那圆圆的脸上绽放微笑,雪白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曹可凡童年时与父母及祖母同住,每当父母不在家时,曹可凡会偷偷溜到祖母的二楼屋里,祖孙二人共挤一床,聆听那些或长或短、或悲或喜的家族故事。风雨如霾的时光里,祖母王秀芬总是蜷缩在二楼朝北的小屋,生活重心却向年幼的曹可凡倾斜。
祖母王秀芬成为全书中提到的第一个先辈。据同著此书的家族史研究专家宋路霞介绍,家族史的写作一般由古至今,照片摆放也是按时间顺序。曹可凡在楔子里先提祖母,足见祖孙情深。
《剑桥中国史》中,费正清所言的“中国这部历史长剧中,商人阶层只是一个配角,也许有几句台词,听命于帝王将相、宣传家和党魁的摆布”,成为摆在所有商界家族史写作者面前的一道难题。政客有党宣、史料记载,文人有文字、作品记录,成天和金钱、账本打交道的商人,到哪去找寻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
遇此难题后,曹可凡找到历史学者、家族史作家宋路霞,期望她在写作,尤其是家族史资料采集方面提供帮助。宋路霞曾独立写作并出版过李鸿章家族、盛宣怀家族等名门望族的家族史,对近现代家族史有数十年研究。早在自己写作《商界奇才王禹卿》时,宋路霞便得知曹可凡与王家有“不得不说的关系”。“我决定帮可凡完成这个心愿。”宋路霞说。
于是,从2011年起,曹、宋两人往返上海、无锡两地,遍访两地图书馆、档案馆,对王、曹两家家史资料进行原始采集。王家是名门巨贾,相关资料在锡、沪两地档案馆均有记载可查,相比起来曹家则不那么容易。曹可凡表示,许多文字并未记载的资料轶事,是通过先找前辈口述,再根据线索搜寻出处而得来。
比如书中关于曹家与邹韬奋交情的旧事。抗战时期,邹韬奋患耳疾秘密来到上海,在红十字医院住院半年,得到了曹可凡祖父曹启东及妹夫陈其襄的悉心照顾,表妹陈云霞更是陪伴邹韬奋左右直至后者去世。这段往事在史书上无人提及,“根本想不到韬奋先生与我家也有一段缘分”。而此间种种旧事,皆是曹可凡的一位堂姑亲口所述。老太太年纪大,90多岁,曹可凡和宋路霞在2012年首次拜访,对于陈年旧事,老人家还能说出个所以然。等到曹、宋二人2014年春节再次拜访时,“老年痴呆了,完全不记事儿了”。
“时不我待。”曹可凡叹道。曹可凡父辈一共四兄弟,二叔曹镇祥、三叔曹国祥均常年定居美国。《蠡园惊梦》还未完成书稿,三叔便已去世。曹可凡感叹,记录家族史就是在和时间赛跑,能够提供详实资料的老人们来日无多,也提醒着后代写作者日夜兼程般“抢时间”。“可凡当时跟我说,宋老师,咱们快点儿吧,三叔不在了,咱们加紧写好给二叔看看。”宋路霞回忆道。曹可凡希望能够将《蠡园惊梦》献给远在异国的二叔曹镇祥,原计划2015年下半年出版的图书,被曹、宋二人硬生生赶在2014年小年夜前完成。“当时特别开心,马上给二叔传了一份过去。”
而就在样书交付当天,二叔在美国去世了。
书中对蒋介石、宋美龄下榻蠡园的着墨,是全书的亮点之一。
苏轼《三槐堂铭》中的“忠厚传家远”,既是对王氏家族的褒奖称赞,同时也成为王家后人默念于心的家教箴言。
曹可凡的曾高祖王梅生给两个儿子王尧臣、王禹卿写的手书家信中提到的“谦逊为先,恭敬为贵”,成为曹可凡恪守至今的处事礼节。“为人坦率,从不藏着掖着。”宋路霞眼中的曹可凡,脾气好,重礼仪,“特别善于倾听别人意见,也难怪,他的主打节目就叫《可凡倾听》嘛。”
宽量待人,只是多面曹可凡的其中一面。高凌风说:“侬不要看他小眼睛笑眯眯的,惹急了他,他对侬不会客气噶。”
一旦触及某些底线,曹可凡确实不会“客气”。2007年起,曹可凡频频在电视荧幕前“放炮”,担任选秀节目嘉宾点评选手时直言“看不到你的特点”,他悲叹内地综艺节目“走在悬崖边儿”,亦对电视真人秀的“跟风山寨”看不惯眼。 在他看来,尊谈会友、为人处事方面保持恭敬谦逊,是当然家训。“工作业务,职业探讨,这事儿必须得另说。”这名在工作上事事“亲力亲为者”,在面对如今跟风跑、随大流的部分电视节目现象时,会直言不讳,但凡有触其底线者,必“毒舌”相向。“谦逊恭敬是家训,刚正不阿,不讲情面,这同样是先人所授。”
他所说的“刚正不阿”,正是曾外叔祖王禹卿的营商特点。与荣家大佬荣宗敬的宽线条管理模式不同,福新面粉厂任职总经理的王禹卿,秉持的是“大小通抓、铁面无私”理念,即便自家亲戚犯事,也不讲情面直接开除。“这一点上我随我曾外叔祖。”曹可凡笑着说。
曹可凡不仅承袭了曾外叔祖王禹卿的“直肠子”本性,曾外祖父王尧臣“从严治商”的特点,传承到曹可凡处,变相体现为写作《蠡园惊梦》时的“严谨修文”。
书中对蒋介石、宋美龄下榻蠡园的着墨,是全书的亮点之一。众所周知,蠡园为王禹卿、王亢元父子于1927年修建而成,王家又是商界巨擘,蒋宋于1948年初夏的造访,令“王、蒋两家互为世交”的传言不胫而走。据宋路霞介绍,曹可凡的祖辈们,口口相传的也是“王家备受蒋介石青睐”,“王、蒋两家关系非同一般”。“他始终坚持要见白纸黑字的证据,否则不能乱写。”宋路霞说。
为了厘清蒋宋造访蠡园的种种情形,曹可凡查阅无锡地方志,发现上面并无相关记载。而彼时官媒《中央日报》上也只有通稿的寥寥数百字。几经周折才有收获。无锡当地小报《锡报》对蒋宋造访蠡园进行了详尽跟访报道,甚至细化到了蒋宋两人的衣着饮食、房屋布置、入榻的被褥花色……这才有了《蠡园惊梦》里关于此事所呈现出的“图片多”和“引述细”。
蒋宋与王家到底有无交情?通过职业生涯多年积攒的人脉,曹可凡找到斯坦福大学的郭岱君女士,拜托其查证蒋公当天的日记,发现蒋宋二人当时只是兴致而至,与王家并无任何家族联系。“秉笔而书,不能因为写自家历史就扭曲事实。”曹可凡说。
曹可凡,可以板起脸来针砭陋象,同时还会眯起小眼冲你憨笑。“我很单纯,却又很复杂。”曹可凡笑着说。
“单纯并复杂着”的曹可凡,在未来希望拓宽自己的领域。“主持于我而言,已能驾轻就熟”,演员、导演是略带“玩票儿”性质的自我尝试,“未来有计划做制片人,具体细节保密”,曹可凡说,他近期计划出一本与朋友有关的书籍,和大伙儿聊聊他眼中的朋友,以及朋友眼中的他。“家族史记录完毕,接下来就晒晒朋友圈吧。”
蠡园惊梦:倾听一个时代与家族的声音
人到江南,太湖是不能不去的。太湖岸边,两个地方是不能不去的,一是鼋头渚,二是蠡园。蠡园以蠡湖得名,蠡湖又以范蠡得名。
说起蠡园,人们总要提起范蠡与西施的动人故事。可惜,一个真实的、比西施更悲壮的千年史实却被人们忽视了。这段史实就是蠡园的创办人王尧臣、王禹卿昆仲祖先的故事。
据无锡市志和王家族谱记载,王家原是北方人。北宋末年,宋王朝南渡时,王家一路南迁到了江南。王家迁居江南的始祖王皋是南宋命官,与抗金名将岳飞为同僚和挚友。王家宗谱《王氏三沙全谱》的卷首,就有岳飞题写的四个大字“王氏世宝”。王文正公王旦和儿子王素、孙子王巩都是一代名臣,故王家堂号叫“三槐堂”,子孙三代与苏东坡交好,苏轼曾为王家撰写过《三槐堂铭》,后被编入《古文观止》。
王尧臣、王禹卿兄弟俩实现了从小无锡到大上海的“凤凰涅槃”。
19世纪末,王家后人王梅生没有走先人的科举之路,而是作为一名私塾先生在无锡守着寂寥岁月过日子。王梅生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王尧臣和小他3岁的弟弟王禹卿的年幼时期都在无锡青祁村度过。彼时无锡一带已出了不少闯荡天下的好汉,其中也包括后来名震商界的荣家兄弟。
王尧臣16岁离家来到无锡城里,23岁到上海闯荡,最初在衣铺做工,后经同乡人祝大椿介绍进入华兴面粉厂做会计。王禹卿14岁的时候学哥哥也拎起了铺盖卷,在上海油麻行做学徒。兄弟二人在大上海打拼,父亲王梅生还是大小事情样样都要过问,百般叮嘱两个儿子一定要“谦逊为先,恭敬为贵”。
1903年,性格外向、头脑活络的王禹卿脱离了他苦干十年的煤铁油麻行,正式加盟荣家的茂新面粉厂,赶上面粉的黄金时代:辛亥革命前后,中国政局动荡,反而导致了面粉市场的大红大火。时任茂新面粉厂销粉主任的王禹卿,与荣家荣宗敬兄弟合作,创立并入股福新面粉厂,同时把哥哥王尧臣从华兴面粉厂“挖”了过来。1914年一战爆发,欧洲列强忙于自家门前的战争,无暇顾及中国的事情,客观上给了中国民族工业极大的喘息机会,这段中国民族工业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也造就了福新面粉厂的繁荣。截至1928年,福新面粉厂的面粉生产能力约占全国三分之一。王尧臣、王禹卿兄弟俩实现了从小无锡到大上海的“凤凰涅槃”。
1937年上海“八·一三”沪战爆发,繁华的大上海战云密布。工厂是无法逃避战火的,所有设在租界以外的工厂全部面临劫难,福新面粉厂部分厂区首当其冲。此时已是福新面粉公司总经理的王禹卿,掌管着全中国最大的面粉企业,家大业大,任重如山。1937年末,日方扶植的“上海市民协会”将拟组的二十一人名单列出,其中包括福新面粉厂大佬荣宗敬及王禹卿。荣、王二人在这件事上脑子非常清醒,均登报澄清不参与日本人组织的协会。次年,王禹卿前往香港避难,静观事态发展。这一去便是18年。1965年4月,王尧臣在上海病逝。得知哥哥离去消息的王禹卿心脏病突发,于5月撒手归天。
解放战争时期,祖父曹启东在客厅招待国民党客人,在房间安排共产党朋友,两头事儿都不耽误。
王家老一辈人在商场上闯关夺将之时,后代中竟出现了一个年轻的政治家,即我曾外祖父王尧臣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公王启周。王尧臣以他半生的经验认为,王家光有钱没用,还要有权。于是在王启周读大学时,他遵从父亲意见,选择进入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开始了指点江山、抨击时弊的政治明星之路。
1924年,王启周在无锡创办革命团体锡社,并主持开办时政杂志《无锡评论》,任编辑长,领导的下属包括秦邦宪(博古)、陆定一等人。1925年,五卅运动爆发,正在上海读书的王启周领导锡社成员拍案而起,组成声势浩大的无锡后援会,声源上海学生、工人,并在上海、无锡两地奔走,在锡社开办的报纸《血泪潮》上以笔为枪发表多篇政论文章支持运动。五卅运动高潮过后,尤其是“四·一二”国共分裂后,锡社内部出现思想分歧,大舅公王启周不选择加入任何党派,进入江苏省民政厅做科长,后因人中疔病发而英年早逝,逝世时才29岁。
我的三舅公王云程留洋归来时仅21岁,是当时王氏家族中唯一专职从事纺织业的人。他在留美三年后,接管当时全国最大的纺织厂申新公司,引用西方管理模式进行了大刀阔斧式改革。1947年他在香港创办南洋纱厂,并于次年再投资了台湾第一家纺织厂,并在台湾发明“福乐”冰激凌,同时在改革开放的90年代,为上海滩带来了“全仕奶”和“圣麦乐”。
除了上述的王尧臣、王禹卿、王启周、王云程外,王家的女婿,也就是我的祖父曹启东,也是王家不可多得的能人之一。祖父在福新面粉公司服务了一辈子,擅长企业管理、财会和营销,是王尧臣兄弟俩业务上的最重要臂膀。祖父也是无锡人,出身书香门第,19岁来到上海,进入福新面粉厂做会计,谁知此一脚踏进面粉行就是一辈子。业务方面优秀的祖父,在长相上也是眉清目秀,于是被曾外祖父王尧臣看中,不久便与我的祖母王秀芬结婚,成为王家女婿。祖父是个很有政治头脑且有道德感的人。解放战争时期,他竟然会在自己家中客厅内招待国民党的客人,在房间里安排共产党的朋友,两头周旋,两头事儿都不耽误。
宋美龄抱怨蠡园“园中花草树木太少,每晚发电机声音太大”。
太湖边的著名园林——蠡园,是王禹卿、王亢元父子建在无锡青祁村南部的休闲园林。王禹卿在上海发迹后,没有忘记无锡老家的发展,一直想为家乡做点好事。他看荣家先后在无锡建造了梅园和锦园,就想在家乡附近的太湖边也建一座园林,以期嘉惠乡梓。这座园林初建于1927年,1936年再行扩建,如今已成为江南水乡的一处名胜。
1948年初夏,想不到“天上掉下来”一对大人物——竟是蒋介石、宋美龄夫妇!可想而知,蠡园内外那个紧张啊,虽然只有三天时间,却让整个无锡县上上下下忙了个天翻地覆。
蒋介石夫妇此行主要目的是去宜兴祭祖,祭祖之后便顺便来无锡游览散心。其时国民党“行宪国大”选举揭晓,蒋介石“荣登”总统宝座,不过他在当年对付共产党方面的运气可是糟透了。就在蒋宋二人到达无锡的第二天,华北人民解放军攻克山西临汾,令蒋一刻不得放松。不过在蠡园,他与夫人休憩两天,却享受到了久违的安逸。
蒋宋二人在无锡的两天时间里,与蠡湖山水亲密接触,乘船出游、登雪浪山、瞻先祠庙……每晚至8点湖面不见山影时,方尽兴返回蠡园。蒋宋夫妇的大驾光临,无锡地方自是鞍前马后忙得不亦乐乎,处处小心翼翼,生怕怠慢了他们。不过以宋美龄的标准,他们还是没达标。她的抱怨“园中花草树木太少,每晚发电机声音太大”,成为蠡园在那个俏皮时代的插曲。
而如今的蠡园,经80年代的拓建和完善,已成为国家4A级旅游风景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园内以“瘦、漏、透”为特色的奇山佳景、格局姿态的太湖石造型,为蠡园带来了动感与生气。
2012年,蠡园迎来第85个春秋。一个夏日早晨,我带领我们曹家和王家的后代老少十余人,从上海包车来到蠡园。与其说是一次集体旅游活动,倒更像是一次家族的祭拜活动。此时,我的曾外祖父王尧臣、曾外叔祖王禹卿、祖父曹启东、祖母王秀芬、舅公王启周、舅公王云程、父亲曹涵祥等前辈均已谢世,前来祭拜祖先的都是他们的后代,年龄大的已80岁,小的还在读书。
蠡园是我自懂事起就一直听大人们提起的地方,也是我的父亲、叔叔、姑姑等长辈年幼时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如今,他们的孙子孙女也到了当年他们来蠡园度暑假的年龄。岁月就像变幻着的魔术,一眨眼,全都物是人非了。
那一次,大家的高兴劲儿自是没法说了,感觉像做梦一般。
我常常想,我在银幕上不知主持过多少次节目了,为什么不可以为自己的家族做个节目呢?我不晓得倾听过多少名人的声音,而作为蠡园家族的后代,为什么不来倾听一下蠡园的声音啊?
小楼昨夜又东风。满耳是历史的回声:
北宋末年,官兵南下,金戈铁马;
一百年前,一肩行李,父子泪别,王尧臣、王禹卿十几岁去闯大上海;
民国年间,抱团创业,终成福新面粉大业;
……
夏日的蠡园,绿油油、水淋淋、蓬蓬勃勃的,像是被太湖水刚刚滤过一遍。
(节选自《蠡园惊梦》一书,作者为曹可凡、宋路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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