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做完外周血移植手术后,他并没有消沉,反而脱颖而出,成了一位清高的艺术史学家,一位反对异口同声的批评家,一位个案型的策展人。他苛刻,从不认输,考虑问题细心周全;他爱开玩笑,有时却很温情;他很有主见,不在乎市场热点。总而言之,他的立场和情感都很鲜明,是一位怀着与自身健康状况不相称的乐观心态、主持着中国最活跃的当代艺术机构的馆长。
他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有一次,有人问他:别人说你只跟成功艺术家打交道,你怎么看?黄专回应:就我的一生而言,不论是学术上还是作为肉身的存在,我只跟与自己同时代的艺术家彼此认同,彼此有感觉。
“他最不愿意谈论的就是成功学,老要去找成功后面的意义和文化价值,而不是简单地只跟成功者来往,只关注成功者。”张晓刚说。
自始至终,黄专心目中都有一个二十多人的、值得追踪研究的艺术家的名单。“历史是一代人的历史。”他说。
但他先走一步了。
王广义说:“和黄专的交往,让我在艺术生涯中摆脱了误入歧途的危险。假设我不曾认识黄专,或这个人完全不存在,当然我依然在创作,但误入歧途的概率就高了。黄专的去世是一个时代的过去,艺术界重又进入高风险时期。”
这是一个装灵魂的展览。
2017年清明假期一过,王广义和王友身就飞到了深圳OCAT,两天后,张晓刚和隋建国也先后到了。上一次四个人朝夕相处,还是一年前送别黄专时。
他们发起了一个展览,自愿参与的都是黄专10年以上的好友,参展作品都与黄专的学术工作有关。王广义、王友身、王鲁炎、方力钧、冯峰、卢昊、朱加、向京、汪建伟、张晓刚、张春旸、姜杰、顾德新、徐坦、展望、隋建国、曾浩、魏光庆,18位艺术家以纪念展的方式再集结,悼念黄专逝世一周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展在学术上是不成立的,没有策展人,也没有学术原则。艺术家来做这个事基本上是犯规,但是我们甘愿犯规,也要纪念一个朋友。”王友身每天都在展场监督布展进度。参展作品跨越了黄专的30年职业生涯,每一件都有不同语境和故事,而且由于场地限制,很多作品不得不做变体。虽然如此,18位艺术家还是齐心地聚在一个“悼念剧场”中了。
这次的镇展之作,是王广义的黑色油毡纸装置《圣物》。2012年,黄专在今日美术馆为他策划回顾展,《圣物》是当年的两件大型装置之一。之所以选这件作品来纪念黄专,王广义表示原因有二:“一是当时黄专和我对这个作品有过很多讨论,二是这件作品视觉上有一种肃穆感,在这个展厅中出现,好像和死亡有一种关系。如果黄专还在,这件作品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跟黑色肃穆的《圣物》呈斜角呼应的,是隋建国用白色石膏在现场浇出的《引力场·白夜》。流淌外溢的石膏,像凝固的泪水,也像“蜡炬成灰泪始干”,并且展览结束时就会被销毁。“这件作品就是此时此地,4月13日这一天,不会再在其他地方出现了。”隋建国说创作这件作品是一个仪式,整个展览实际上也是一个仪式。
“老隋在展厅布展的时候,很多人问这是装什么的,他说这是一个装灵魂的作品。我盗用这句话说:这是一个装灵魂的展览。” 王友身补充。他为黄专献上的是新作《金蝉脱壳》——照片中是黄专走后换下的病号服,拍摄于2016年4月13日。
王友身掀开盖住照片的包装纸,画面上是揉成一团的条纹衣裤,像蝉蜕。
黄专的冷与热。
黄专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高傲、难相处。上世纪80年代末初次见面,他的冷,甚至给舒群“埋下了心理阴影”:“自始自终,黄专一言未发,在我慷慨激昂的‘演讲’时刻,黄专一直冷眼盯着我,就像萨特所描绘的把你‘沦为对象’、‘沦为地狱’的那种眼神。”
他最经常的态度是拒绝——拒绝媒体采访,也拒绝给别人写文章。“黄专太难接近了,那张嘴太损了!”王友身笑了,“他对我是人身攻击型的。”
与王友身的友谊,其实是黄专主动的。1989年,王友身参加“89现代艺术大展”,和杨君合作的作品叫《√》。“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你能不能梳理一下作品的起因、呈现和制作过程,写一个自述给我。”黄专精通图像学,当时在中国,王友身是第一个使用照片这种材料的艺术家,他敏感地将其打捞了出来。1994年,黄专策划了当代摄影展,又推出了王友身的新作《我奶奶去世前后》。“这个作品后来影响很大,第一个认知它的是黄专,它参加的最后一个展览就是这次纪念展。”
众人之中,王广义与黄专友情的历史最长。1990年,王广义调到武汉,刚到埠,就被同学魏光庆带到黄专简陋的宿舍喝酒,两人一见如故,这种“男人之间很哥们的感觉”一直延续了27年。
虽然经常见面,两人却很少坐下来专门谈艺术。黄专对王广义的观察也堪称稳准狠:“广义的知识来源特别复杂,从小人书、通俗杂志到很复杂的哲学著作,这些东西都搅在一起。他说话有的时候很幼稚,有的时候很玄,他就是这样混在一起使用的。”
说说笑笑相处27年后,2007年,有一天黄专突然很严肃地对王广义说:“我想给你做一个展览,前提是千万别展一张《大批判》。”《大批判》是王广义的代表作,也是当时市场上最渴求的中国当代艺术作品之一,黄专对所谓硬通货却看都不看。“这些年除了人们所熟知的事,你还做了很多非绘画的观念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在国外展的,几乎没有在国内呈现过,完全可以支撑你做一个展览。”
2008年的“另一个王广义”,令黄专离王广义更近了。去发掘一个市场宠儿的陌生面,有点像逼着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演女主角,要冒很大风险,但这个系列又成功了。
艺术的事,黄专几乎一看一个准。“你在某一段有问题的时候,他可能认为那不是问题;有时候你感觉挺好,他却觉得真的有一点问题。”王友身说,“这个人写的文章很短,一两千字,但看完了你觉得他比某些写10万字的都透彻。”
他不会为了友谊而出卖学术。
中国当代艺术从无处展示到富甲一方,黄专都经历了。这其中,2006年是一个转折点——市场变好了,当代艺术值钱了,拍卖价上去了。艺术家的角色和自我定位很自觉地就变了,社会对当代艺术也越来越追捧。
“黄专其实不喜欢这种明星艺术家的感觉,他一方面觉得中国当代艺术值这个价值,另外一方面并不把这个当作唯一的东西。”在隋建国眼中,黄专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代人的价值,他有自己的立场和坐标。
“那一年好像一夜之间人和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但不是人为的,而是很自然地就形成了一种区分。大家都面临着一个新的时代。”张晓刚觉得这个时代跟市场有关,也跟当代艺术发展到一定程度有关。“我的《大家庭》刚出来的时候,其实国内的反应并不那么好。我身边的人,包括一些批评家,并不觉得怎么样。黄专是第一个非常坚定地、明确地肯定了《大家庭》的人。”
1994—1996年,黄专主持《画廊》杂志改版,第一期就用张晓刚的《大家庭》作为封面。王友身回忆:“在国内第一个认可、推出、介绍《大家庭》的,是《画廊》杂志。那会儿谁能上封面太牛了,我记得还有一个专访,隆重地把《大家庭》推出来了。”
反过来,艺术家也成就了这本杂志。《画廊》杂志从很商业的官方媒体,变成了偏实验性的当代艺术杂志。王友身和王广义都曾换着不同的笔名给黄专撰稿,1994年圣保罗双年展的报道就是王广义用笔名写的。
1996年,黄专邀请王广义、王友身、张晓刚、隋建国等艺术家参加“首届当代艺术学术邀请展”,那是“89现代艺术大展”后,中国当代艺术界一次重要的总结和盘点。展览虽然中途夭折,但为艺术家颁的奖、给的认可,他们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黄专总是在十字路口及时出现,“你发现他的判断没有失误过”。王友身的印象是,只要黄专一认可,艺术家就特别自信。
推出《大家庭》时,黄专和张晓刚还不是很熟悉。直到2002年,黄专在何香凝美术馆策划 “图像就是力量——王广义、张晓刚、方力钧三人展”,友谊才真正开始。黄专只要一到北京,肯定要打电话约大家一起吃饭喝酒。
黄专生前最后一个学术项目,是《张晓刚:作品、文献与研究1981—2014》,从筹备到完成大概花了3年时间。张晓刚说:“他是批评家里深入了解我的人,所以这么多优秀的批评家学者,我还是愿意选择他来做,他不会为了友谊而出卖学术。有的批评家可能不一定认可我的艺术,只是愿意和成功艺术家合作,仅此而已,还有人可能觉得算是某种机会。”
2013年开始,黄专就想为张晓刚在OCAT办展,呈现方式是复原工作室。他认为张晓刚代表了一类艺术家的工作方法和思维特色,属于中国现代主义艺术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位。但这个展览没能实现。
张晓刚回忆:“我还参加过黄专策划的几个群展、文献展、画廊群展,‘柏拉图和他的七种精灵”是他特意让我参加的。但是他说这个展览没有绘画,不许我用绘画来参加,这就催生了我的图片作品《描述系列》。”
50后艺术家,是黄专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一代人。
当市场成为最大乃至唯一有效的声音,全球当代艺术的面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黄专跟主流一直保持距离,他不同意很多流行的做法,不断申述学者的能力有限,主张对一代人的历史的研究、对景观保持警惕。黄专认为,中国当代艺术最重要的是自我认定。拿别人的系统往自己身上套是很大的问题,如果别人把你扔到筐子外面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上世纪80年代末在武汉参与编辑《美术思潮》,90年代初到广州美院任教及编辑《画廊》杂志,1997年任职深圳何香凝美术馆策划人,2005年接手OCAT当代艺术中心,最后建立OCAT馆群,筹备北京分馆。黄专办展览,运营机构,做文献与出版,利用有限的预算积极工作,就像一位母亲勤俭持家,不怕有钱亲戚的冷眼一样。
他之所以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现场最敏锐的在场者,起作用的除了他的立场、行动和著作,更是他的个性。他像一杯特别冰的苏打水,简单醒神。谷底或天价,他目光所追随的,都是同一群人的成长。
1999年,黄专主持策划“平衡的生存:第二届深圳当代雕塑艺术展”,邀请隋建国参展,这一次合作,促成了隋建国的代表作Made in China系列的诞生和走红。“画册都快要印刷了,我才想明白了要做恐龙,但是那个时候作品来不及放大,我就用恐龙玩具直接拍照发过去,所以那个画册上的作品图是小恐龙玩具。后来我到深圳,黄专还专门请梁钜辉带我去东莞的玩具加工厂考察。”
2007年上海浦江华侨城公共艺术计划开启,黄专邀请隋建国一起参与,又催生了《偏离17.5度》这件将贯穿艺术家余生的公共作品。隋建国对这个项目倾注了很多期待:“浦江计划我是希望能一直继续下去,在这件事上我的命也不如艺术重要。”
50后艺术家是中国当代艺术的第一代艺术家,是生于1958年的黄专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一代人。他们从零开始,之前中国是没有当代艺术的,也没有人进入当代艺术的国际循环。
这些好朋友,是黄专每次飞到北京都要张罗见面的,也是他热爱北京的重要原因。王友身说:“最后的归宿他都计划好了,最后一站北京,有他的图书馆,也有我们这些好朋友。”
北京,始终是黄专的内心城市第一名。王广义很理解他:“他说在北京想见朋友随时就能见到,虽然学术很枯燥,但是想要节日感,随时有节日感。其实黄专也是一个挺复杂的人,他工作起来是严肃的感觉,但是他对肉身的乐趣还是非常向往的。正是基于这两点,他才能与我们结下如此深厚的友谊。”
决定要做这个展览后,王广义在张晓刚工作室注意到一张画——有书、烛光和匍匐的身体。他站着看了半天,“我很喜欢这张画,这张画感觉是为黄专画的”。王广义坚持让张晓刚把这张画拿来参展。
从创作时间上来说,这张画是在黄专走之前完成的,但跟他的离开形成了某种氛围上的呼应。“可能是到了一定年龄了,又碰到身边的人一个个走了,我就下意识地画出这幅画来,来重新想一想生死。”张晓刚一直关注死亡主题,但2016年的关注与1984年的关注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年轻时他受现代主义理论的影响,认为死亡是一个壮烈的终结、浪漫的悲剧。而现在,他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生离死别,更愿意相信生命是一种轮回,这张画传递出的也是这个信息。
你怕死吗?
“怕啊,谁不怕死呢?但我努力地想把死亡理解得好一点。毕竟谁也不知道死之后是什么感觉,没有人回来告诉我们。”张晓刚说。
临终前半年,黄专已经淡出了朋友们的视线。但他还会通过电话、微信跟大家交流,还是招牌式的毒舌和笑声,甚至没有停止工作,以至于大家没有觉察出他正遭受病痛的暴击。弥留之际,朋友们才闻讯赶往医院。“他的生命太惨了,太可怜了,我们所有的悲哀是因为他激发了我们的悲哀。”张晓刚沉默了。与癌症搏斗15年,黄专最不愿意的,就是被当作一个可怜人。
2016年春节,黄专正在等待年后的大手术,已经不能正常进食。那段时间HBO经常重播《万物理论》,他就守着老电视机一遍遍地看。霍金独白:“在我21岁时,我的期望值变成了零。自那以后,一切都变成了额外津贴。”
58岁的黄专没有等来他的额外津贴。
“过节去看看《老炮儿》吧,虽然是为我们这代人拍的,主题是血性还在、力不从心。”2016年1月2日,他说。
“闲得重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2016年2月10日,他说。
“等病治好了再想写作。”2016年3月1日,他说。
“死亡只是一种金蝉脱壳。”2016年4月13日,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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