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对戏剧有情结者,应该都会以希腊为心中圣地——只因2500年前这片土地见证了西方戏剧史上辉煌的第一道霞光,让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等戏剧巨匠的名姓此后永远在后人口中流传,让《俄狄浦斯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安提戈涅》、《美狄亚》等戏剧经典至今依旧滋养着全球戏剧人的灵感与激情。
如果可以穿越,如今的戏剧人也一定会以古希腊为目标。因为在雅典等古希腊城邦,戏剧是献给丰收、美酒与狂欢之神狄俄尼索斯的贺礼,剧作家为他创作剧本、挑选演员甚至亲自演出,将自己的作品展示于祭神节庆中的戏剧比赛。
比赛期间,城邦所有政务与商业暂停,人们纷纷涌向剧场观看免费的演出,甚至还可领取一份专门的观剧津贴。如果你像索福克勒斯那样不止一次将戏剧比赛的桂冠收入囊中,那么你还能在城邦享有至高无上的尊位,与城邦的执掌者如伯利克里谈笑风生。
几乎定义了西方世界的“文明”的古希腊人,视戏剧有如精神的仙药——他们相信悲剧的“卡塔西斯”效应,能让灵魂得到陶冶、净化与升华。正如后人所讲,“剧场是教堂”,对于希腊人而言,剧场同样是再现神明传说与先人事迹的场域,是古希腊人精神的神圣家园。
“几乎没有几个中国人能在古希腊剧场的遗址上演出。明天,你们将是所有中国戏剧人艳羡的15名中国大学生。”
2014年4月6日,我们(北京大学《俄狄浦斯王》剧组)一踏上希腊的土地,便赶奔一座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南端的小城——迈塞尼,参加于此举办的第三届国际青年古典戏剧节。一位名叫Themelis的希腊著名考古学家,在迈塞尼安营扎寨小半生,让一座始建于公元前3世纪,包括神庙、运动场等遗迹的古希腊建筑群渐渐浮现,让一座世界现存第二大的古希腊剧场、一座此次将要迎来我们演出的小剧场得以重见天日。
4月7日,Ekklesiasterion古剧场,正式演出前的彩排。我望向群山与天际的交界处,竟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真置身这里。耳畔传来导演对演员们的鼓励:“几乎没有几个中国人能在古希腊剧场的遗址上演出。明天,你们将是所有中国戏剧人艳羡的15名中国大学生。”
4月8日,演出大获成功。如今想来,演出时的激动景象我反而印象不深,倒是几个细节令我至今记忆犹新:虽然演出早上9点才告开始,可当地小城的居民早就成群结队地奔赴山坳间的剧场,山坡上全是他们欢声笑语的身影;即便根本不通中文,当地的小朋友们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们这群中国人表演他们早已耳熟能详的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无一人吵闹;演出结束,当地观众不仅忘情地鼓掌喝彩,还纷纷抢上来与我们的演员合影留念。我深知我们的演出绝对不算杰作,但希腊人因戏剧而生发出的那份由衷的喜悦,在中国,我只在久远的关于民间社戏的记述中有过耳闻。
4月7日排练那天,我们争取到了两小时的额外时间;此时天空已乌云聚拢,游客已鸟兽散,这座古剧场,这片古遗址,竟成了我们的独享。我坐在空荡的石阶座椅上,看着饰演俄狄浦斯王的男主演用中文向上天呼唤:“真相,我要看到!”我刹那间感受到,“时空相逢”竟然就是这样一种令人无法自禁的激动——我们背倚的苍葱山峦,2000多年前就一定见证过无数古希腊人的笑泪悲欢;而今斯人已逝,青山不改,一群中国青年踏上这同一片舞台,伸出双臂,也想借那代代传颂的古希腊戏剧故事,拥抱古希腊的诸神。山峦依旧慷慨,用那响彻千年的空谷回音,欢迎着这又一群为朝圣古希腊戏剧而不远万里的后人;而这回音让我真正明白,正是人类想要将自己融化在天地之间的终极梦想,缔造了古希腊戏剧的灿烂篇章,更缔造了千百年绵延不绝、动人心魄的世界戏剧长河。
狄俄尼索斯剧场:所有现存的古希腊戏剧当年的首演之地,绝对堪称古希腊的第一剧场。
从卫城走下,游客们一般会参观位于山脚的新卫城博物馆,那里面陈列着卫城上的伊瑞克提翁神庙其中四根精美而著名的女像柱原件。但并非所有游客都会在新卫城博物馆门口转过头去,回望那座依卫城山丘山势而建的狄俄尼索斯剧场。这座已有2400多年历史的剧场虽然如今已有些残破凌乱,但它却是所有现存的古希腊戏剧当年的首演之地,绝对堪称古希腊的第一剧场。
研究表明,狄俄尼索斯剧场从公元前5世纪初建以来,历经多次改建,从最初的方形歌舞场(Orchestra)、木质座椅,转为公元前4世纪后半叶的圆形歌舞场、石质座椅,再到后来的歌舞场后侧又修建了景屋(又名更衣棚,Skene)。
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这座狄俄尼索斯剧场,其实符合国人对古希腊剧场的一般认知:剧场露天——观众场地(theatron)依山而建,把歌舞场环围成一个扇形。座椅是连体还是单体、是否有靠背,象征着坐椅者的权势高低,观众席最中间那把既有靠背又有扶手的单体大椅,自然是最有权势的贵族的禁脔。歌舞场两侧有通道(parodos),右侧(面向观众)是上场口,左侧是下场口,分别代表城里与乡下。景屋既可作更衣之地,也可如在狄俄尼索斯剧场上演过的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那样,用以象征故事的发生地——宫殿。
在狄俄尼索斯剧场不远处,卫城山丘的半山腰上,还有一座醒目的古罗马阿迪库斯剧场,通过它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古罗马剧场对古希腊剧场的一脉相承;但一点很大的不同,即是景屋在古罗马剧场中变得格外高大,还有装饰精美的后墙。
德尔菲剧场:与诱引俄狄浦斯王求索身世命运的阿波罗神庙并立于山间,实在是一种宇宙式的大和谐。
狄俄尼索斯剧场位置重要、名声显赫,但只此一座剧场无以展现古希腊人对戏剧的痴情。行走在希腊你就会发现,那些曾在画册上、电视中让我们心驰神往的大理石人像、石柱,其实在这里星罗棋布、件件皆精;而古剧场,更是每每与殿宇神庙相伴相生。
譬如在德尔菲的高山中,就坐落着一座有5000座位的小型剧场,专门供古希腊人在当地的宗教节日与运动会期间演出戏剧。直到现代,德尔菲仍推动着希腊乃至世界戏剧的发展:1927年,德尔菲的这座剧场成为了现代第一座得到重新使用的古希腊剧场;而德尔菲遗址旁边的德尔菲文化中心,还附带一座仿照古希腊剧场建制建造的新式剧场,每两年的夏季,德尔菲戏剧节都会在这里举办。
德尔菲被古希腊人视作“地球的肚脐”。因为宙斯曾于地球两极放出两只神鹰,它们在德尔菲相会,宙斯由此判断世界的中心在此。让德尔菲更加出名的,是这里坐落着日神阿波罗的神庙。不妨想象古希腊人登上崎岖的石阶,穿过缭绕的雾霭,来到屹立于半山腰的雄伟的阿波罗神庙面前,视野豁然开朗。他们向阿波罗求取神谕,正如索福克勒斯笔下那因瘟疫围城而一筹莫展的俄狄浦斯王,派克瑞翁到德尔菲所做的事一样——神谕告诉克瑞翁“给城邦带来灾祸的不洁之人,就在城内”,克瑞翁闻讯又喜又惊,火速还乡,他还不晓得这条神谕便是揭开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悲剧真相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曾提出过“日神阿波罗精神”与“酒神狄俄尼索斯精神”,以诠释古希腊人理性精神与感性精神的对立统一。诱引俄狄浦斯王求索身世命运的阿波罗神庙,与狄俄尼索斯掌管的德尔菲剧场并立于山间,实在是一种宇宙式的大和谐。
埃庇道鲁斯剧场:哪怕是钥匙晃动声,都可以清晰地从舞台中央传到最后一排。
距离另一座著名的古希腊城邦科林斯不远的埃庇道鲁斯剧场,虽然名字拗口,却是全世界戏剧人心中的圣地。它是现存最大的古希腊剧场,仅直径就有118米,有出自古希腊人之手的34排以及古罗马人后续的21排大理石座椅,能容纳1.4万人。
每一位造访埃庇道鲁斯剧场的游客,可能都会带着半信半疑亲身一试这座宏伟剧场奇异的声学效果,因为据说在这座剧场的歌舞场中发出的哪怕是钥匙晃动声,都可以清晰地传到最后一排,连当代建筑师都要啧啧称赞2300多年前古希腊人完成的这一奇迹。据我朋友亲测,此说确实可信;也对,且不论如今希腊人每年七八月还要在这座剧场举办戏剧节上演古希腊剧目,当年古希腊人也是要在这里在毫无扩音设备的帮助下戴着面具为全场观众演出,如果台词不能传入最后一排观众的耳中,那么恐怕古希腊的医神阿斯克勒皮奥斯,也不会在埃庇道鲁斯这座医学之城,用戏剧安抚病人的神经了。
注:2014年4月,历时8个月的筹备,由艺术总监罗锦鳞(中央戏剧学院前副院长、中国古希腊戏剧研究泰斗),导演杨蕊、李唫(中央戏剧学院博士),北京大学学生改编、演出的《俄狄浦斯王》,赴希腊迈塞尼市的古希腊Ekklesiasterion剧场,参加了第三届国际青年古典戏剧节。
文本作者系此剧组副导演、剧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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