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三联生活周刊)
“拥抱广州榕树”
今年春天,广州协和小学的老师陈哲忽然发现环市西路的榕树不见了。之前每隔十米就有一棵的细叶榕,一年长青,四季挂果,到夏天连成一片就浓荫蔽日。茂密的枝叶方便鸟类的藏身,陈哲曾观察到远东山雀,暗绿绣眼鸟,红耳鹎,白头鹎,斑头鸺鹠,丝光椋鸟等几十种鸟前来以此为居。
从协和小学附近,一直延续到广州火车站,整条路的榕树都被换成了四叶榄仁树。新种的树苗很小,叶子不多,陈哲对这样的变化很不解,同在协和小学的师生们也有点疑惑,等到了夏天,广州的太阳岂不是就要晒在自己的身上了?
电影《小伟》剧照
同时消失的还有新河浦路的48棵老榕树。以东山小洋楼为特色的广州新河浦街区,因为兴建碧道公园,从三月开始施工拓宽步行道,下设亲水步道,岸边建口袋挑台,新增人行桥的同时,也将移除榕树等48棵,补种驳岸植物28棵。
东山土生土长的老伯金籽,自五十年代出生起就见证了榕树对岭南水乡居民的荫蔽。他在针对这次移树事件的演讲中说道,“新河浦这个风云际会之地,究其地理根本,也不过是岭南纵横水网里的一条毛细血管,它也是东山人通向珠江的必经之路。多少年来,东山人坐着小艇出入,在河边栖息、交谈、买卖、劳作。新河浦埠头的榕树樟树,默默为辛勤的人们提供庇荫,迎接着八方来客。”
不仅如此,昌岗路、南岸路、革新路等的人行道,现在都已变得光秃秃一片,走在路上热浪相继扑来。当广州人还没有拼凑出榕树消失的完整痕迹,珠江西路忽然又有33棵老榕树被围住了。
面对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施工现场,肉眼可见的砍树盛况,在广州从事公益工作的女孩西鹿,从广州发布官方公示的专用网站“信用广州”中看到了两份文件(《林业园林绿许准〔2021〕39号》、《林业园林绿许准〔2021〕12号》),批准广州市林业和园林局在江西路碧道、抗英纪念园内,移除树木共计54棵;在包括珠江西路的(解放路-机场路(沿江路-黄石立交、滨江西路至阅江中路、临江大道(西往东广州大桥至琶洲大桥)、沿江路(人民桥至珠岛宾馆)、黄埔大道、中山大道(科韵路口段)等)一系列主干道路内,移除树木2039棵。
滨江西路施工现场(受访者供图)
施工现场的告示上写出了施工日期为2021年5月9日至6月30日,期间将滨江西路(人民桥至广州酒家、洲头咀公园全段)围蔽。西鹿发现大榕树周边的绿化槽、花基和大理石凳,都已经被清理或移除,树干被红色油漆漆上了硕大的数字编号01-33,其中编号9和11的大榕树已经不见踪影,空出了相应的位置,地上残留砍断的树根,时有施工机械碾压过去。
“园林局的政策用词,绿化提升、返绿于民,我觉得都没有问题,但是看到沿江的榕树被砍的场景,再想想未来还有两千多棵,这就是很可怕了。”西鹿说。
随后,她在和朋友一起创办关于城市的写作社区的自媒体上撰文《我用什么把你留住,珠江两岸的大榕树?》,疾呼大家在6月30日之前,戴好口罩,将自己和大树的合照在微博上分享,写上#拥抱广州榕树#的标签。
留住榕树的声音逐渐沸腾,很快便有千人参与,百万人关注。在夏初广州城因疫情尚未渡险的情况下,广州人的神经也在为榕树的命运牵动着。
西鹿说:“每座城市都懂安装繁华灯饰,但不是每座城市都有一条珠江,更不是江边都能种上40-50年的连排大榕树——这才是广州啊。”
树与城,相伴相生
岭南人的“榕树情结”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唐末中原战乱频繁及自然灾害等原由,中原人越岭南来,多先驻足南雄珠玑巷、牛田村一带开基创业,繁衍生息。在房前屋后、道旁塘基、沙水河畔莳植榕树,至明清已蔚为壮观。清朱彝尊《雄州歌》有 “绿榕万树鹧鸪天”的句子。
后来也有了 “有村就有榕,无榕不成村”的景象出现。无论是岭南的山区平原、城镇乡村,都能发现有古榕树的冠盖四野的高大身姿,榕树和村落结缘相伴,共存共荣,交相辉映。因此,古榕树常被岭南人视为村落的象征。
来自拥抱广州榕树微博话题,@FlaneusePassionnee 供图
近代广州建城之初,城内仅有四千多棵树。1956年2月,《人民日报》社论中提出了“绿化中国”的口号,3月9日,广州市成立了全国第一个绿化委员会,倡导人是时任广州建设部副部长的林西。
之后,绿化委员会组织专家、绿化工程技术人员,制定标准,对广州市的81种行道树进行筛选和淘汰,选择干直、常绿、冠大、浓荫、有花、抗风力强和无害的树种加以推广。
榕树就在这时被选入了行道树的行列。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园的专家曾宋君告诉本刊:“虽然当时也有人反对,但榕树长得快,绿化最容易出效果,有浓荫广州人也喜欢,所以选种的最多。”
根据广州林业和园林局的数据,广州全市如今绿地面积约为45%,行道树共约58.6万余株,几乎一半都是榕树,其中细叶榕13.7万株,高山榕7.91万株,大叶榕3.49万株,垂叶榕2.52万株,合计27.62万株。也就是说,今天的广州有常住人口1800万,与他们共生的有近30万棵榕树。
植物与建筑一样,都是城市与空间意义的载体。尤其是榕树枝叶茂密,独木成林,包裹出一个下面的空间,大家在此聚集、活动,会产生对这个场所的共同记忆。
来自拥抱广州榕树微博话题,@时光城分SityTime 供图
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老广饶原生,就最中意广州的榕树和骑楼。饶原生和本刊回忆,小时候住在沙面,傍晚总是去沙面的榕树下听故事和乘凉,他后来也喜欢跟别人讲福尔摩斯、杨家将的故事,榕树下的氛围很舒服,让大家都愿意出来乘凉,一起玩,一起听故事。
饶原生认为,现在整个城市发展得非常现代化,我们的记忆都被拆掉了。为什么大街上人与人之间容易有摩擦?“因为天气太热了大家容易上火。如果走在骑楼下、坐在榕树下大家感到凉快,心里凉快了又怎么会有纷争呢?”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肖毅强还记得自己小学操场中间的一棵大榕树。那时校园也没有标准跑道,大家就在榕树下热身,在两边的平台上做操、锻炼;榕树遮蔽力强,想要偷懒的学生会偷偷躲在树下;树干很宽很粗壮,上面装了两条爬竿,课间最愉快的事情就是两同学相约榕树下,比拼谁能最快爬到顶。后来校庆肖毅强再回到学校,学校有了标准化跑道,这棵榕树却不见了,他觉得这个场地失去了一个灵魂。
肖毅强主要的研究方向是岭南本土的建筑和景观。在他看来,植物所构成的景观是具有历史性和文化性的。“五十年代,因为修路、埋市政管道,北京拆了不少老城墙;八十年代,因为道路拓宽,广州也在拆老骑楼。如今我们对城墙和骑楼是历史风貌的载体,应该呵护它们的存在有了共识,但却对珠江两边的榕树漠然,其实是历史性认知错误的重演。”
图|视觉中国
榕树也在塑造岭南人的身份认同。《海物异名记》曾描述榕树“有花不可悦目,有实不可供口,是则木之不材也,莫榕若矣,以无用全其天年。” 榕树果内藏花、四季长青,反映了广州人的低调,具有的默默奉献、风雨无阻的情怀也是岭南人心里一直坚守的品质。
广州土人景观顾问有限公司的首席设计师庞伟八十年代就从北方来广州求学,后又在此执业二十多年,他对本刊说,“来广州之前,我对于岭南充满一种热带的想象,像是雨打芭蕉的声音和榕树枝繁叶茂的状态。本土植物或者说乡土植物,和方言一样,都是岭南文明的基本意象和核心成员,如果这些都没有了,本地的文化也就难以辨别了。”
“其实不只是广州面临这样的影响,全国各地都有忽视本土植物,兴种奇花异草的潮流,模纹花坛长久不衰,灯光秀极尽视觉冲击,到处都是感官的盛宴,从一路一花到一城一花,阈值越调越高,日常已经被当成乏味,张扬的、耗费的、非常的东西被当作美。仅从经济上来考虑,这些东西其实也难以为继。” 庞伟说。
如何对待“不完美的朋友”
根据市林业园林局官方微信5月31日发布的说明,移除榕树的主要原因包括四个:一是行道树多样性不足,根据根据《国家森林城市评价指标》要求,城区某一个树种的栽植数量不超过树木总量的20%,榕树数量比重过大;二是部分树木存在安全隐患,树冠和道路空间互相竞争,一些狭窄道路树木遮挡、干扰临街建筑,影响房屋采光和安全,根系挤占人行车行空间、损坏人行道和地下管线;三是部分树木存在病虫害、寄生、老化等问题;四是部分树种生长不良。
肖毅强说:“过去广州的绿化意识一直是全国领先的,五十年代最早成立绿化委员会,六十年代最早成立广东园林学会,最早制定了绿化管理办法和保护绿化奖惩制度,一直到八十年代,砍掉一棵树都需要完整的程序,而现在我们不去追究深层次的原因,却可以因为简单的理由就把树定义、移除了。”
针对树木老化,肖毅强认为老树生病,就像老人生病一样难以避免。这时候我们应该做的是将每棵树都纳入城市的统一管理,建立专门的档案,跟踪它的情况,科学地维护,帮助它长命百岁。现在政府为每棵树木投入的维护资金太少,根本谈不上科学管理,一有问题就把它赶尽杀绝。”
岐江公园(受访者供图)
站在提生态系统多样性的角度上,植物专家曾宋君认同园林局提高植物种类的目标。他说:“每个植物都有自己的功能,排放出的气体也不同,不同的植物搭配一起也有利于避免大面积的虫害。
但是如何处理好新旧植物的关系,还是比较有难度的,一般需要长周期的规划。很多外来的景观植物也很难养活,一般都需要至少需要在苗圃成长五、六年才能够成熟,如果直接把大榕树换成光秃秃的几颗小树在那里并起不到作用。让景观植物能够在城市里循环生长,有很长的路要走。”
至于树木根系损害地表和地下设施的问题,西鹿举例在桂林,她就看到路边的树与树之间仍保留了一些泥土,而不是用砖压住,形成了带状的绿化,树的下面也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丛,反而令行车、行人的路面并没翘起来太多。“我不否认植物会给城市带来问题,就像他们说榕树根拱坏马路和管道,但是我不认为人和植物就是对立的。”
绿带景观@陈士壬供图
实际上,在一篇由广州建筑园林股份有限公司的高级工程师,陈士壬去年发布在《广东园林》的论文《榕树在城市园林绿化的应用及适地适树栽植》中,就提到了“绿带栽植”的方法,增加栽植面积,让根系有延伸生长的空间,还可以形成榕树特有的气生根或板根特色景观。
此外,还有适时、适当的修剪,也利于通风透光,增强树势,甚至能防治虫害。在文章中,陈士壬曾反复写道:“榕树在城市园林绿化应用中出现问题的原因,归根结底是没有从规划设计、种植和养护管理层面做到适地适树。”
同样,在景观设计师庞伟看来,榕树带来的城市问题,无疑是超越技术层面的,它指向一个生态伦理的问题:我们是否还愿意去呵护我们的乡土和植物?
庞伟是广东中山岐江公园景观团队的主要设计者之一,他介绍说,当时因珠江水利委员会的行洪要求,河岸边的一排大榕树计划被砍掉。设计团队为了保留榕树,专门开辟了一条泄洪的水道,一排古老的榕树便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岛,继续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岐江公园(受访者供图)
六月十五日,广东环境教育促进会公布了一份近期对于榕树问题的民意调查,在其收上来的四万多份问卷当中,对于是否要减少榕树比重问题,有近90%的参与者反对榕树的减少,其中有40%的参与者甚至认为应该再增加一些。给出喜爱榕树理由的参与者总占比高达94%。相比之下,选择“我并不认为榕树很重要”和“讨厌榕树因榕树造成不便”的参与者分别只有不到4%和不到2%。
如果放弃榕树而选用其他树种,也会遇到新的问题。鸡蛋花冬天枯枝;银杏漂亮,但长得慢,种下去几年都长不大,景观效果差;国槐在夏天生“吊死鬼”,就是尺蠖,结丝悬在半空,风吹时容易落到行人身上;各种悬铃木也掉毛毛;白皮松、油松、栎树花粉多;黄槐根系浅,不宜栽植于风口处,也应尽量少用作行道树;北方的柳树也飘絮,但隆冬将过之时,它们最先抽芽,让人看到春天的讯息,感受到希望。
“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特性,没有哪一种植物是没有缺点的,就像在你生命中,不存在完美的朋友。你们遇到问题会去解决,吵吵闹闹但仍然相互尊重。”庞伟说。
(本文转载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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