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风范早已淹没在当今社会的湍流中,那些克制的、崇高的、朴素自然的道德情操经常被误以为格格不入、不识大体,又或者是知识分子的虚伪。
但总有一些“不识相”的人,他们对潮流无感,既不追随,也不抵触,只不过充耳不闻。这些人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他们从未想过追随别人,却最终成为被人追随的对象。
上海音乐学院副教授田艺苗就有点这种感觉,不论外面世界如何变幻,她仍然一如既往,穿什么衣服、听哪些音乐、追哪部剧,都和“现实”无关。
从小学习古典音乐,长时间在家练琴,这使得田艺苗很早就洞悉自处的奥妙,她说,周围的音乐家朋友都特别不怕孤独,有一颗强大而恬淡的心。
从写乐评、出书再到去年入驻喜马拉雅电台做节目,田艺苗一直在做古典音乐普及,但这项工作并不简单。“最难的问题就在于,古典音乐不是中国的东西,它来自西方,和我们有文化隔阂,而且是几百年前的东西,离生活太远了。”
在田艺苗看来,中国的古典音乐是一种韵味,是流动且单线条的;但西方的古典音乐像建筑,是立体的、成体系的,甚至被划分为自然科学的一种。这让很多中国人对西方古典音乐望而却步,听不进去。“很多人把古典音乐当成一个需要克服的难题。”田艺苗说,“有些人跑去剧院听音乐会,会觉得撑不住。的确,四个乐章的交响乐听下来是挺累的。”
更多的人则请教她“如何激发孩子的音乐天赋”“能不能介绍一下放松的音乐,因为上班压力太大了”之类的问题。这些问题听上去令人沮丧,但田艺苗却不介意。对于普罗大众而言,音乐的功能性很重要,说白了,如果一种音乐自己不是特别喜欢,那么它总得有点好处才会去听。古典音乐就这样成了维生素药片,不好吃,但要是有用、对身体好,也不妨一吃。
她了解这种心理,虽然这绝对不是让人喜闻乐见的理由,但无论如何,能接触到哪怕一点点古典音乐总是好的。田艺苗会在电影里选取一些音乐段落,比如《色,戒》里采用的勃拉姆斯《A大调间奏曲》,拿来让大家听。
这招颇为有效,一般电影里选取的古典音乐,情感更为热烈丰富,更容易让人产生共鸣。很多人通过田艺苗选取的音乐段落爱上了古典音乐。“一个人爱上古典音乐,是从他第一次感受到古典音乐的那一刻开始的。有的人不论听多少次,都有可能感受不到;但一旦感受到,他就会从被动变主动,自己去挖掘里面的奥妙。”
这个过程既偶然又漫长,但田艺苗坚定地认为,国人听古典音乐的时代已经到来。“人们的生活不缺钱了,就想提升自己的精神世界,希望自己的孩子有艺术修养。在欧洲,听古典音乐是老贵族的事情,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对生活品质的追求。”
不能否认,一部分人把听古典音乐当作一种包装手段,就和打高尔夫、学马术一个道理。一位网友在某网站回答“如何听音乐让你更像中产阶级?”时写道:“在音乐类型选择上熟练占据鄙视链上游地位。”显然,古典音乐属于鄙视链的上层,如果能避开贝多芬、莫扎特这些妇孺皆知的音乐家,像躲瘟疫般逃离《卡农》这种快手上的乡镇青年都能熟练演奏的曲目,并选择一些鲜为人知的现当代音乐家,如肖斯塔科维奇、约翰·凯奇、勋伯格等,则会牢牢占领鄙视链的上层地位而不动摇。
流行音乐大行其道,让人听着有感觉、舒服,又能轻松契合一个人的情感生活,但古典音乐所带来的东西确实是流行音乐无可比拟的。“当庄严的音乐响起,你能感到生而为人的庄重和骄傲,这是真正的文明,是古典音乐最了不起的地方。”
田艺苗出过好几本和音乐有关的书,其中《温柔的战曲》是她在多家媒体上发表的乐评的集结,所评点的音乐家从莫扎特、巴赫到久石让和坂本龙一,甚至还有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虽然纷乱杂糅,但田艺苗的文字如同她的人一样,从头到尾流露出一种坦荡自然,最重要的是,她从不愿意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读者。
田艺苗所注重的,是她个人的审美体验及其表述,至于别人是否认同,自己的观点是否辛辣煽情,都不太重要。有读者觉得田艺苗的书“没文采”,又或者“过于甜腻”,但他们都不能否认她对音乐的感受。
而这正是目前古典音乐教育缺失得最严重的一块。“很多孩子只是在练技术,但并不理解音乐是什么,他不知道如何把音乐中的美表达出来。那些音符一个个被弹出来、拉出来,却和他的心灵不相通。”
田艺苗认为很多孩子被老师耽误了。“这是一个普遍现象。老师如果不把音乐中那些最美好的情感告诉学生,学生可能就永远都领悟不到。我们不能只想着天赋这个事情。很多天才的诞生,往往是因为家里有这个环境的熏陶,或是很早就遇见特别出色的老师。”
眼下,各式各样的音乐培训班铺天盖地,“野路子”出身的老师不在少数,有些人只弹过三五年钢琴就出去为人师表了,更多的人则奔着赚钱而去。另一方面,即便是受过音乐学院系统培训的正规教师,也不见得“合格”。如何演绎一首曲子的风格和内在情感,经常被抛诸脑后,想必我们都听见过楼上传来的那些“正确无误”但枯燥生硬的琴声。
不论什么事情,田艺苗都能找到一种“合理性”,在她看来,眼花缭乱的时髦东西太多了,反而能促使人发现自己的热情所在,“因为你不喜欢的东西也坚持不了”。
她的可贵之处在于,尽管不愿意跟这个喧闹的世界掺和,但她对周遭一切却始终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理解。
“我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好像很少抱怨什么事情,对周围人的眼光和评价不太在意。但我也知道有很多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可能不那么自信,或过于敏感,总是希望获得周围人的赞许,这都是正常的。就比如我不是追逐名利的人,那我就过朴素的日子;那些喜欢名利甚至爱慕虚荣的人也应该大大方方去追求他们喜欢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呢?人总是说要对别人诚实,其实对自己也要诚实,一个没有缺点、弱点的人,可能会缺乏活力、缺乏俗世生活的滋味。即使有些人既追求名利和成功,又极力否认自己是这样的人,就这么纠结地活着,也没什么不对,这样才有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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