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群奇怪的人:他们不能让你放心说心事,偏偏又是你最信任的人;他们总是互相攀比,却坚持互相扶持;他们会因年夜饭谁埋单而勾心斗角,但在彼此生病时却守候床边;他们即便用一生时间相互诋毁,在葬礼上也会为对方嚎啕大哭……他们是欢喜冤家,是麻烦制造者,是衰人也是贵人,是你人生肥皂剧中必不可少的角色——他们是你的亲戚,是按照习俗逢年过节必须相见的人。
尽管学界流传着中国是熟人社会、半熟人社会、步入陌生人社会的不同判断,但你依然不知到底自己身在哪种社会——回到生活本身,那些如今春节也难见上一面的亲戚们,与我们的关系依然是带着功利与人情纠结的利益共同体。如果说中国是一个熟人社会,亲戚却是你最熟悉的陌生人;如果说中国正在步入陌生人社会,为什么熟人还是这个“陌生人社会”的通行证?
古人的亲戚之说,亲指族内,戚言族外。而今时今日,你可在淘宝将一个陌生人叫做“亲”,却甚少如此亲热地称呼与自己同样血型的亲人。偶然你会发现,我们的社会只是一个“扮熟人社会”;我们彼此之间,只是扮演着熟人的陌生人。
亲戚是如何变不重要的
2012年,一张教人如何称呼舅舅舅妈等简单常识的“亲戚关系图”在网络上成为了过年回家的必备之物。有人说:“以后哪还会叫错啊,都没什么亲戚了。”亦有人说:“计划生育将会使这些家庭称呼和关系渐渐遗失。以后的家庭将不再有叔叔、舅舅这些称呼;更不会有妯娌、连襟这些关系。”
曾有中国十大冷漠城市排行榜,北上广深名列其中。摩登城市似乎总是少了些人情味——纽约世界贸易中心设计者之一的王昭藩有一个观点,超过80层的高楼对人的心理会带来很大的压力,容易造成恐慌与紧张感。摩天大楼将人与地面分隔开来,少了人情味,加了孤独感。子曰“德不孤,必有邻”,但对患上 “摩天大楼综合征”的城市人来说,对邻居、亲戚回忆,只有在胶片拍摄的旧合照上才能找回来。
即使在中国的农村,一切也在发生变化。《宋村的调解》里要讲的就是:“村民正在日益理性化,乡村社会呈现出结构混乱的态势,共同体不断趋于解体,传统的地方性规范式微,无法内生出权威和秩序。”
难道亲戚正在变得不重要?是因为越来越多城市的移民、越来越广泛的网络生活、越来越受重视的规则与契约、渐渐被西方改变的观念、弱势群体对社会公平持续的诉求,还是因为80后那些长大的孩子已习惯了孤独?
你因竞争残酷逃离北上广,又因没有关系逃回北上广。那些远离北上广后依然怀才不遇的年轻人有一个发现,就是要拼爹、拼人脉的小城市,依然是他们无法适应的生态。一个城市的生活半径越大,市民的熟人变得越少;大城市像陌生人社会,小城市则像熟人社会——飘一代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一个理想主义者注定无所作为的故乡。
你早已不习惯传统的交往,网络让所有人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你用E-mail和另一个“格子”的同事交谈、用淘宝给“亲爱的”送生日礼物、用SNS接通异地恋,自问拥有洲际的社交网络——但有研究表明,一条村落到150人就将面临分裂,微博上那151个与你互粉的人最终也只是虚假繁荣。网络社会才是真正的陌生人社会。
你以为自己观念已与国际接轨。全球化与商业化也许无法消灭潜规则,但起码让银行排队和先签合同在中国成为一种习惯。但你总有一天会发现,在陌生人社会不守规则、在熟人社会遵守规则的结果殊途同归:就是你会成为所有人的陌生人。
与其说我们想要一个陌生人社会,不如说想要一个合理的游戏规则。在那些写惯白条的温州老板纷纷跑路之后,有官员表示这是对温州“熟人社会”规则的否定,舆论则用“熟人温州”要走向“规则温州”来点题——让靠亲戚“办事”变为不需要或冇可能,亦是一种进步。
弗里德曼如是描述“陌生人社会”:“走在大街上,陌生人保护我们,如警察;陌生人也威胁我们,如罪犯。陌生人教育我们的孩子,建筑我们的房子,用我们的钱投资……”你早期盼这种社会到来——因为没有熟人,你考不上公务员、撞了车才发现没人认识你爸,甚至连微博都不知怎么去加V;即使社会学家信誓旦旦说“陌生人社会”已来到身边,你依然进不了国企,看个小感冒依然要排3个小时的队……至此,你是否终于稍微明白自身的处境?
没有足够关系,你就沦入下流社会;熟人不够多,你就沦入陌生人社会。
亲戚又是如何变重要的
在我们生活的A面,正呈现出陌生人社会的面貌。但在我们生活的B面,熟人社会依旧得到了继承——房子的首付是小夫妻双方家长凑的;工作是父亲的兄弟帮忙找的;本来办不成的事是叔叔帮忙办成的;和你结婚谈条件的,不是你老婆,而是你丈母娘。
《大河报》有文章《潘基文祖上来自中国河南荥阳》说:“联合国新当家潘基文的老家风水备受瞩目,其堂兄弟自豪地把运气归功于附近一座山的形状:‘看,它多像一只鹤,展翅欲飞。300年来,我们一直知道这里会出伟人。现在,他终于来了’。”
这样的论调未免有点让人尴尬。我们津津乐道奥巴马的弟弟是河南女婿,记住了说“我不是中国科学家”的诺贝尔奖获得者钱永健是钱学森的堂侄,我们装孙子还不够,还要认亲戚,并乐此不疲。
如果说步入陌生人社会是小趋势,欲望日益炽盛则是大趋势。亲戚反而变得更重要了——你怕上当、怕受骗、怕被宰;你觉得理财顾问故意让你亏损,保险经纪总是不想理赔,医生做手术还是熟人放心;你以为认识交警的可以不用罚款,认识教育局的可以让孩子上好学校;你还以为,有个先富起来的亲戚,你就是后富起来的那一个。
这是因为潜规则依然存在,因为被拉大的财富差距,因为没有熟人就没有安全感、不是熟人就没有信任感,甚至还因为对人情冷漠的恐惧感。
《礼记·礼运篇》说,禹以前天下大同,此后才有“家天下”。传统带着惯性进入我们的生活——《南方周末》曾有报道,为撰写博士论文,北大社会学系博士生冯军旗在中部一县城挂职两年,发现“政治家族”相当普遍,如以一家族产生5个以上副科级干部为“大家族”,5个以下2人以上为“小家族”来算,小县城内竟然有21家政治“大家族”,140家政治“小家族”。
“每个人都有250位朋友,80%对你毫无帮助。”据说这是听一堂课要38万的、“国际竞争力和微型利润管理专家”黄力泓说过的话。即使朋友可用二百五来计算,但飘一代在陌生城市依旧根基浅薄;但小城市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当中掌握钱权者,足以进入最有利用价值人物排行榜——所以,坊间流传有“关系哲学”:“有关系就没关系,没有关系就有关系;没有关系的找关系,找了关系就没关系。”
陌生人社会有规矩,那规矩也只对陌生人讲。抱怨社会不是陌生人社会的人,也许是因为熟人还不够多;抱怨社会不是熟人社会的人,是因为熟人帮的忙还不够多。
亲,谁才是你的“亲”?
“老板问:你吃了多少钱?梁伯答:七块半!果断找完2.5元后,老板又继续在灶头煮粥,连头也懒得抬一下。老板说,20多年没有记过一次账,收多收少全由顾客说了算。”
这个媒体描述的场景,发生在广东佛山独树岗市场的七家早餐店中,它们用的是“自己算钱给钱”的不记账经营法。他们将信任交给了客人:“客人即便遇到身上的钱不够,也会第二天补上。”
这才是“熟人社会”应有的温度。在某个时刻,我们觉得这个身份模糊的社会,到底是熟人社会还是陌生人社会根本就不重要——契约社会应该是熟人也要遵守契约的社会,陌生人社会显然也不是一种不敢扶跌倒老人的社会。
我们担心的是,自己其实只学会了陌生人社会以利益、效率为先的功利心,却没有学会公平的精神、规范的制度与遵守契约的道德;我们只是延续了熟人社会的讲关系、讲潜规则,却忘记了熟人社会的信任感与人情味。
你向亲戚提出各种麻烦的委托,同时也接受亲戚各种麻烦的委托——亲戚有时是“麻烦”的。是的,在资源紧张又分得不够均匀的世界,亲戚是最“有用”的关系;是的,城市移民早就不想春节挤火车回家,工作狂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打电话,小清新年假要去旅行不能回老家,中老年人因为父母过世彼此感情变淡,以致亲戚的名字在通讯录中越来越少——但你也看不见自己的内心:虽然朋友、同学、同事、网友都是你的“亲”,但在人情冷却的社会,你对亲密关系的需要、对热情与关怀的需要、对安全感与信任感的需要,才是亲戚可给予你的最贵重之物。毕竟,他们对你的所有关注,往往都是无动机的、纯天然的。
请不要用“有用”来浪费你的亲戚关系。亲戚应该是上天赋予每个人最基本的“朋友”,这才是“陌生人社会”;亲戚应该是你无私去爱的那个人,这才是“熟人社会”。
不妨回家看看,重温一下单纯的亲戚关系——其实我们都不想要一个扮熟人社会。我们想要的是:将亲戚与亲戚联系在一起的,不是彼此的利益,而是亲密的情感;将人与人联系在一起的,不是血缘的纽带,而是内心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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