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剧版《繁花》的热播,掀起了一轮有关上海的话题讨论。新世纪以来沉寂许久的上海影视剧,因为王家卫,也再度热闹起来。
经友人提议,木心美术馆馆长陈丹青决定借此由头,做一个关于上海的主题展览。6月1日,“上海赋 影像 摄影 绘画 1934—2024”(以下称“上海赋”)特展在木心美术馆开展。
特展以木心先生的《上海赋》为题,涵盖上世纪30年代至今的上海主题影视剧经典片段、摄影与绘画作品共140余件,将持续到9月1日。这组迷你型的“视觉上海赋”,就在乌镇这一水乡古镇之中展开、流淌。
近代上海曾被称为“东方的巴黎”。而巴黎被誉为“文明世界的首都”,让全世界文艺青年心向往之。
1978年,陈丹青考上中央美术学院。那个年代,几乎所有学绘画的人心里,都有一个油画梦、巴黎梦。求学期间,吴冠中先生曾来学校演讲。看着这位留法前辈的脸,陈丹青拼命地想象巴黎的样子。
2021年9月19日,法国巴黎。作为第38届欧洲遗产日的一部分,已故艺术家夫妇克里斯托和让-克劳德的《包裹凯旋门》作品持续展出。(图/视觉中国)
2001年,陈丹青终于去了巴黎。早先的巴黎想象,有些得到印证,有些则失落、错位。他直言,“巴黎是属于巴黎人的巴黎”,而“如今的上海和巴黎毫无相似之处”。
借“上海赋”特展举办之机,陈丹青接受了我们的书面采访,主题是他心目中的上海与巴黎。
90年来上海的变迁,由《繁花》和《上海赋》串联
《新周刊》:此次举办“上海赋”特展,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还是受剧版《繁花》驱动、影响?能否分享一些你在布展前后与王家卫导演的交流情况?
陈丹青:哪里是“一直以来的心愿”。1月看《繁花》时根本没想到办展,只记得开播前王家卫通知我,第一集用了《上海赋》做西装的台词,需要版权授予,“理想国”立即办了——但是看一部连续剧,怎会想到办展呢?
3月,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家伙说,你们馆其实可以借《繁花》做点什么。我想,对啊,疫情期间,我们做过意大利连续剧《我的天才女友》剧照展……我决定事情很快,忽然就想借此回顾历年上海主题的影视(作品),辅以若干见证上海变迁的摄影与绘画,展题就叫做“上海赋”。
我于是告诉王家卫,他说“好啊”,他愿提供“爷叔”的中山装和阿宝的西装、皮鞋、大哥大,还有“爷叔”阅读的1993年《经济报》原版及当时的股票票证。他给我使用《繁花》主题曲,那位作曲家不久即过世了。现在展场里每天播放着他的最后作品。
设计与布展过程中,我会把进程陆续发给家卫看。亏他忙成那样,总能及时回复,给我零星意见,或肯定,或商量。竖立阿宝西装的位置,特别是西装背后那面镜子,来自他的主意,为此反复确认。他很懂,真是个细节控。
《新周刊》:虽然在上海和纽约都待过很长时间,但你在作品中很少表达这两座城市,为什么?这次筹备特展的过程,你是否有“近乡情更怯”之感?
陈丹青:哪有“近乡情怯”。一个展览就是一项工程,许多活儿要琢磨,要落实。
倒是展览渐渐出来了,特别是配上选择后的墙语,发现《繁花》和《上海赋》真能串联90年来上海的变迁——至少在文艺作品上。
前者是影视剧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上海叙事,后者呢,则木心书写《上海赋》前后,可能没有过这样全方位描述上海的大散文。
写上海的文章、文学,太多了,大致是小说或文论。《上海赋》囊括了上海的历史、上海人的衣食住行、上海市民的处世哲学与市井百态。
上海作家陈村“发现”木心,就是读了《上海赋》;钱理群曾将《上海赋》选入他编辑的一本当代散文集。
木心说那是他的“游戏之作”,不算艺术品,但他不会想到日后由我借了《繁花》影视剧,弄成展览。倘若他还在世,不会同意,而且吓煞。
至于为什么我没画过上海与纽约的主题,我也不知道缘故。此事不足道。
“上海赋”特展现场。左侧展墙上有余友涵画作,右侧展墙上有陆元敏拍摄的上海。
《新周刊》:你在特展前言中提到,对于“兴兴轰轰、道不尽看不完”的大上海来说,“我们的展厅,实在太小太小了”。你如何选择展品,比如取张爱玲而舍苏青?为何没有选择好友林旭东、韩辛等人的作品?有没有很想放但最终没能放入的作品?
陈丹青:何止苏青,笔涉上海的作家得开列一长串名单。不选他们,不是展厅小,而是,我不是在办文学展。
谢谢你记得我老友韩辛与旭东的画。没选他们,也不为展墙不够,因为我的画从不出现在木心美术馆,但王家卫坚持要展,理由是小说与影视版《繁花》都出现了那座东正教教堂,而我15岁时就画了。
他对历史维度和作品符号很敏感。我忸怩了半天,才挂上去,现在还很难为情,所以前言和公众号不提我的画。
影视作品,则上海主题我都要,困难是申请版权,费神好久。就这么十来部,好几部重要的影视谈不下来(譬如《股疯》),他们以为我们要放电影赚钱,出价很高。我们是非营利性机构,展场不是电影院,每部片子选几分钟滚动放映,付不起高价。
“让大家扭过头去,看看历史”
《新周刊》:你所定义的“新旧上海”以何为界?你印象中的“旧上海”代表的是什么美学或风范?从出走到回归,你对于上海的感受有何变化?
陈丹青:所谓“旧上海”,长期被看作民国上海,其实(是)不对的。以我的亲历,有好几个“旧上海”。
一是我父母那代人的民国上海(我父亲和木心一样,上世纪40年代末考进上海的大学,都吃过当年美国驻军的巧克力;我不少同学的父祖辈则是正宗“老上海”,有大亨,有小民,我亲眼见过他们没落后的样子)。
二是50年代到70年代末的旧上海(从我小学戴着红领巾向国旗敬礼,到中学毕业被塞进火车送去农村)。
接着是80年代到新世纪的旧上海(想想吧,现实生活中的阿宝和他的三个女人,如今都是老头老太啦)。
所谓美学、风范,民国上海已被过度渲染,不说了。我生长的旧上海,距今50多年。这么说吧,全国“八大样板戏”,上海占了三部:《智取威虎山》《白毛女》《海港》。还得加上被遗忘的弦乐四重奏版《海港》,那是我第一次听国产室内乐,好听极了,只当是舒伯特或舒曼。
上世纪90年代的旧上海,我领教过。大拆大建开始了,眼看多少好弄堂被推土机荡平,起建高架路的铁钻声不绝于耳。
那也是美学风范吧。之后,新世纪迄今,我们开始在崭新的上海逛马路、喝咖啡。《爱情神话》呈现的部分上海“美学”是在法租界拍的,而旧街俱在,人事皆非。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
组图: (由上到下)木心《上海赋》手稿。/张光宇漫画作品。/《三毛流浪记》电影版和漫画版。
《新周刊》:张爱玲在《到底是上海人》中说:“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里摸鱼,然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对此,你怎么看?如果说上海人有一种恒定的特质,你觉得应该是什么?
陈丹青:我不会比张爱玲说得更好,或者,我所记得的上海,张爱玲根本没见过。奉承、趋炎附势、浑水摸鱼,也得分时代;趋法、附法、摸鱼法,各有花样。张爱玲笔下的旧家庭,在我的时代都得挨斗,或给撵到农村去受穷,而她写到的穷丫鬟,很可能变成里弄的妇女主任,凶得很呢。
至于上海人的“恒定特质”,则木心在《上海赋》里早说了,就是“小市民”特质。各省市都有小市民,上海小市民有啥两样呢?你要是愿意来看展览,墙上有许多《上海赋》语录,都指向上海人的所谓“恒定特质”。
《新周刊》:为什么选择将1934年上映的《再会吧,上海》作为本次特展的开端?这部电影对于上海电影、对于你个人有何特殊意义?此次展出的上海老电影,你对哪一部最有感觉?
陈丹青:原先我不知道这部电影(阮玲玉主演的《神女》最有名)。后被告知有《再会吧,上海》,摄于1934年,我想,正可与2024年的《繁花》构成90年的时间维度。这就是这部电影出现在本次展览的原因。
你问对我有何“特殊意义”,为什么有此一问?所有老电影都有意义。欧美人谈电影,动不动追溯到卢米埃尔兄弟拍摄的电影《火车进站》,从今天的眼光看,那不能算电影,可它是100多年来所有电影的胚胎、祖宗、太师爷。这是不言而喻的。你会去问欧洲人,《火车进站》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我“最有感觉”的民国电影是《马路天使》,摄于1937年;还有《乌鸦与麻雀》,摄于1949年。
前者纯真,公认是中国早期电影经典;后者泼辣,早被遗忘了——但我真正的“感觉”不是哪一部电影,而是十多部电影给出的历史感。今日青年既不知道,也未必有兴趣看过去的电影,因为大家缺乏历史感,没有这根筋。
你问我选某部电影的“特殊意义”和有没有“感觉”,说明你还是在乎电影是否好看,就像所有人刚从电影院出来那样。
但这里不是电影院,我的焦点不是这些。老电影本身就是意义。我办这个展览也是这个意义:让大家扭过头去,看看历史。
《新周刊》:在第1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主席论坛”上,你提到“上海本身失去了语言,上海变成一个没法自我叙述的城市,一个没有白日梦的城市”,进而提出疑问:
“上海的都市文化、都市电影都去了哪里?”这个问题你现在有答案了吗?进入新世纪,上海为什么没有涌现丰富的都市电影?我们何时才能等来一个上海的“伍迪·艾伦”或“特吕弗”?
陈丹青:上海最后一个有全国影响——也就是说,全国会等待他作品上映,而且同声叫好——的导演,是谢晋。《芙蓉镇》就是他拍的。此后,就我所知,除了拍摄连续剧《围城》《孽债》的黄蜀芹,上海再未产出全国范围尽人皆知的导演。
但拍摄上海主题的导演,没断过,《海上传奇》的贾樟柯(山西人)、《罗曼蒂克消亡史》的程耳(湖北人)、《爱情神话》的邵艺辉(山西人),就都是。我一定还漏掉了谁,如果是,请原谅我的无知。
至于“都市电影”为何缺失,我当然有答案。你只要大约熟悉过去70年的历史,应该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不过《爱情神话》已是真正的都市电影。
《繁花》则部分是年代剧(改革开放,投股炒股,全民致富,等等),部分是都市电影(我认为《繁花》是加长版电影)。香港导演拍惯了都市电影,何况王家卫。
所谓都市电影,真正的主角和魅力,是那座城市,譬如伍迪·艾伦的纽约、特吕弗的巴黎、费里尼的罗马。大家如果公认如今的上海是全中国最像样、最合格的现代“都市”,等着吧,是不是上海人不重要,那样的导演会有的。
40多年前根本无从想象巴黎
《新周刊》:你曾提到,1978年或1979年,听吴冠中先生讲演,看着他的脸,拼命地想象巴黎。你第一次到访巴黎是什么时候?对巴黎的初印象是什么?跟此前你想象的巴黎相比,二者有何区别?
“上海赋”特展上的观众。
陈丹青:我说那句话,是在说40多年前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想象巴黎——我连朝鲜、越南长啥样都不知道啊。
我去巴黎很晚,2001年。除了博物馆印证并满足我的想象(因为早已看熟了欧洲绘画的经典),这座城,当然,美极了,但一定不是1863年马奈笔下的那个巴黎,也不是特吕弗镜头中1969年那个巴黎。在核对早先的巴黎想象时,一半的景观和气氛会让你失落、错位。
如今所有欧洲名城都被游客淹没,被中东和亚洲移民淹没——其中之一是我——你甚至不确定街上见到的人是不是巴黎人。再有,欧洲被他们自己发明的汽车和所有现代摆设淹没了。那个在19世纪小说、绘画中的欧洲,即便不是面目全非,也难相认了。现代化改变了一切,公平地说,欧洲算是变化较少的。
说句保守到近乎乖张的话:巴黎是属于巴黎人的巴黎,欧洲是属于欧洲人的欧洲。我每到欧洲城市常会感到抱歉,我爱那些角落——塞尚或加缪肯定曾经走过那里——但那个角落似乎不该站着一个我,在那抽烟,带着中国男人有欠教养的腔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我的念头大大有悖“世界主义”和“平等博爱”。不过这两句话就是欧洲人想出来的,而且做到了。我猜,欧洲的右翼兴许悔不当初吧。
《新周刊》:近代上海被称为“东方的巴黎”。有人说,上海与许多城市有相似之处,可最相似的却是巴黎;上海人也始终有一种巴黎情结。你觉得这两座城市的相似性在哪里?上海人的巴黎情结又是什么?
陈丹青:恕我不太懂事,不配合你(倘若你要配合“中法文化年”的话)——以上语例是描述上海的陈腔滥调,既不优美,更不真确,我能读到的反而是中国人的自卑。
“东方巴黎”一说恐怕是从前上海洋起来那阵子,一时酒醉,口出豪言吧,还说苏州是“东方威尼斯”……民国人说胡话,真有一套。
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对。那时法国巡捕房就在上海,工部局是正式的衙门,还建立了中国最早的交响乐团。租界里的法国家庭也许周末就去听音乐吧,那一瞬,恕我胡猜,大概是法国人、英国人想出这一说,因为他们真的在上海过上巴黎、伦敦的部分生活。
至于“法国梧桐”,我倒不记得在巴黎到处看见。高级地段,譬如皇宫周边和香榭丽舍大道,立着布列成阵的高大栗树(他们告诉我的),叶子很肥,墨绿色。我在巴黎乱转,哪里都想不起上海。
伦敦倒是有一丁点像,原来早先上海外滩的格局仿的是泰晤士河沿岸,如今外滩堆满新高楼,和伦敦完全不相干了。
余生也晚,没在民国上海待过。英法人、犹太人落户上海时,若干小角落或许和欧洲有点像吧。衡山路那座老教堂,“文革”间一片荒凉,很有点欧洲的况味。
直说吧,如今的上海和巴黎毫无相似之处——全中国的城市改造与都市新颜,无非远学(美国)纽约,近学(中国)香港——我也弄不清上海人有没有巴黎情结。
还看哪一代人。木心或许有,1949年他特意从台湾赶回上海,惦记着争取留学巴黎的名额,结果一场空。倘若我辈也有巴黎情结,想必是疯了。
我们看苏联、朝鲜(外加阿尔巴尼亚)电影长大,再怎么想象也轮不到巴黎。倘若真有,那是因为自己晓得根本不可能去巴黎,就从巴尔扎克小说里胡乱想象吧。
那年月别说出国,上海人去趟苏州杭州也得单位证明,不然找不到旅舍的;倘若情人开房间,半夜就给关进派出所。而外地人获准到上海出差,倘若没把外省粮票转成上海市粮票,连个大饼都买不成。
我真不明白哪来那么多不着边际的浪漫词语,形容上海,没一句说得靠谱啊。
如今呢,论面包房、咖啡馆,思南路一带小小的店家,气息雅正,虽谈不上像巴黎,却也有得一拼,很像样了。
但上海年轻人还有巴黎情结吗?未见得。理由简单:如今巴黎留学回来的,不稀奇;去巴黎玩过的,更不稀奇。中等收入的青年坐一块儿吹牛,何止巴黎,彼此去过的国家太多了。
我倒是觉得年轻人的欧美情结少多了,竟或消失,因为可以真的飞去,一看人家老旧的机场,不禁想:还是我的国厉害——我蛮少遇到去过欧美而一味赞美的,还常听孩子们说:“没啥,就那样儿吧!”
是的,他们不再有上代的无知与妄想——所谓“巴黎情结”只会发生在闭关锁国的年代。如今出出进进,年轻人心里哪种情结,你还不好说。
广大外省相对贫穷的地区,倒可能还有少数怀抱以上情结的青年。所谓情结,大抵是无法实现的向往,直说,便是妄想。不过,有点妄想,人才所以是人啊。
他们对中国艺术的爱,和我们的爱不是同一种
《新周刊》:18世纪法国艺术创作曾掀起“中国风”;民国时期从“四大校长”(颜文樑、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到“留法三剑客”(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都曾赴法国留学。如今看来,你觉得两国的绘画风格如何相互影响?
陈丹青(右二)与策展团队。
陈丹青:中法两国的绘画风格曾经“相互影响”?“四大校长”“三剑客”,大抵是学巴黎学欧洲。咱别往多了说,你给我七个法国画家的名字,说是一心一意在学中国画的?
法国人爱中国艺术,那是太早了。巴黎吉美博物馆的收藏,看了生气。柏林还有更大规模的中亚和东亚收藏,比巴黎还气人。
就我所知,巴尔蒂斯崇拜中国艺术,尤其书法。中央美院邢啸声老师与之有交谊,巴尔蒂斯很羡慕邢先生的毛笔字。
诗人亨利·米修酷爱中国书法,见了赵无极,以为宝贝,但他其实是比利时人。
我认识一位1979年就来中国留学,专学中国书法的柯迺柏先生,如今是老头子了,写一手五彩的中国书法,要我给他的画集写序,我受宠若惊。但问下来,他顶顶佩服的书家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中学教师井上有一。
另有一位法国女子法比安也来留学过,此后她拿着大刷子狂写书法几十年,其实是画抽象画。以我极有限的见识,这两位当代法国人一辈子泡在中国艺术里。
但我不会说“中法两国互相影响”。法国少说也有20万名画家吧,中国更多(上百万名?),这事儿不能乱说的。
《新周刊》:毕加索曾说,不懂中国人为什么要跑来巴黎学艺术,“不要说法国没有艺术,整个西方、白种人都没有艺术。配在这个世界谈艺术的,第一是中国人;其次是日本人,日本艺术又源自中国;第三是非洲人。若把东方艺术比作精美面包,西方的不过是面包屑罢了”。
你也曾说“真去过西方的人回来其实不如在国内的人画得好”,此话如何理解?
陈丹青:那段话有笔录或录音吗?原话似乎没这么“理论”,我疑心被后来的好事者添加润饰,分了先后排序,像史论家动的手脚。以毕加索的信口开河,他从不这样说话。但我非常愿意相信这段话,多带劲啊:“厉害了我的国!”
可是毕加索为什么不来中国玩玩呢?总说他偷偷临摹齐白石的画,就算真的,肯定没我临摹的西洋画多,也没我临得认真——我酷爱齐白石,但和毕加索比,后者的视野到底比他大了好几圈。
你把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格尔尼卡》与齐白石的杏子坞田园画和鱼虾虫草挂一间屋子,怎么挂呢?
我从没见过不崇敬中国艺术的西洋艺术家,很久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殖民后遗症。什么意思呢?殖民时代,西洋人出现两种并行不悖的认知和维度:一是视被殖民国尚未摆脱野蛮(亟待拯救改造);一是高度景仰被殖民国的古文化(改造时,发出赞美,并享受这种赞美)。
除了中国和日本,你看阿富汗、印度、南洋,都有他们疯狂热爱收集的古代艺术。考古啊,发掘啊,运回欧洲博物馆啊,小件头还成为上流人家的牛×摆设和拍卖行别册。
这是西方人才有的“世界主义”。在他们那端,你可以称之为“胸怀”;在我们这端,也可视为“优越感”。我不想,也没资格贬低西人,但别太当真。他们对中国艺术确实爱死了,但和我们爱中国的艺术,不是一种爱。
杜尚倒是诚恳。他说,他从未有去日本或中国的念头。这是大实话,因为他是西方的异端,看破西方人的病。
最近读柄谷行人的书,写到近百年前的冈仓天心。青年冈仓跟着美国学者(这位学者认为在日本美术中看到了西方早已消失的希腊性)弄研究,他很聪明,当他看透西洋人的文化双标,便借西方美术史观念(据说来自黑格尔的历史观)整理日本美术,使之有效纳入西方所谓世界文化图谱,愣是成为波士顿美术馆亚洲分馆的创建者。
至于去了西方而不如国内画家画得好,说的是我自己。很多没出国的画家,我都佩服,自叹不如。
《新周刊》:巴黎和上海都是被水赋予生气和生命力的城市。塞纳河的灵气使巴黎异于法国其他城市,黄浦江和苏州河则分别成为上海的面子和里子。
而木心美术馆的所在地乌镇,一直是“江南水乡小镇”范本。能否聊聊你对于上海、巴黎、乌镇这三地的水的感受和记忆?
陈丹青:哎哟,要拿河水做文章了。这回配合一下吧——咱别提艺术,单说河水,我是个世界主义者,又是个民族主义者。
塞纳河、莱茵河、佛罗伦萨的阿诺河,我都好喜欢,可是看到乌镇的清流,心就软下来,取木心说法,叫做“难以为怀”。
黄浦江和苏州河,我童年、少年看过一万次,黄黄浊浊,那不是河水,而是符号,凭这符号,我才敢自称上海人。从前上海骂人叫做“你去跳黄浦”,单这一句,我的“生命记忆”全给激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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