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女人世界》
2018年,拉斯维加斯的宝乐思名人堂(Burlesque Hall of Fame),92岁的余金巧(Coby Yee)全副武装地现身于舞台上:身披一袭白纱水袖,手执红扇,精美华丽的头饰上插着一束洁白的羽毛。她从椅子上起身,优雅地转身,摘掉头饰和白纱,仿佛上演着一出华丽的时装秀。余金巧和爱人史蒂芬同台演出。(图/《女人世界》)
这是余金巧独特的“天鹅之舞”。暮年的她,总把每一次演出视为最后一支舞。2020年,她被授予宝乐思名人堂的“传奇人物奖”,她怀着欣喜给导演杨圆圆发了一封邮件。此后一周,她因病去世。直到去世前一周,她仍在跳舞,几乎舞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回看余金巧成长的1940年代,在美华人群体被社会环境排斥,华人女性的生存空间无疑更加逼仄。当时,作为女性最值得称赞的人生路径无外乎三种:当一名教师,帮忙打理家庭事业,或者嫁到一个好的家庭。在保守的社会氛围里头,一个华人女孩想跳舞,并以跳舞为生,显然不是应时之举。更何况,余金巧是在夜总会表演风情舞。但她又不只是舞者,她还是一名出色的时装设计师,每一场表演都是她展示多元文化的时装秀。舞者余金巧。(图/受访者提供)
2018年,艺术家杨圆圆前往旧金山,起初是为了调研20世纪演艺史中的华人女性。她顺着调研的线索了解到“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这是由一群70岁至90多岁的老年华人女性组成的舞团,至今仍活跃。余金巧是舞团中的一员,也是最年长的舞者。在拉斯维加斯,杨圆圆被舞台上的奶奶们散发的能量打动,也是在那一刻,她决定做一部纪录长片。这也是电影《女人世界》故事的开端。“都板街舞团”建立至今已有二十年,常常在华人街进行慈善演出,这群奶奶们身体力行地告诉其他人:“站起来跳跳舞,年龄只是一个数字。”都板街舞团。(图/《女人世界》)
余金巧是生于美国小镇的第一代华裔。在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她的父母经营着一家洗衣店——那个年代,很多华人的谋生手段不是开洗衣店,就是开餐厅,留给他们的选择并不多。余金巧从小爱跳舞,邻居家的小孩练踢踏舞,她就跟着学,在洗衣房跳,在客厅里跳,也在家门口的人行道跳。16岁那年,她拜访远房叔叔经营的华人戏院餐厅,第一次看见穿着漂亮服饰的舞者们在大舞台舒展,她也想像她们一样跳。1940年代新闻影像片段《加州东方宝贝走向摩登》。(图/《女人世界》)
1940年代,一个华人女孩想以踢踏舞为业绝非易事。余金巧一开始是拒绝从事风情舞的,她想继续跳踢踏舞。直到一位经纪人坚持找上门来,表示如果在舞台上穿得更性感,她可以获得三倍收入,一周挣上千美元——这对她的家庭来说是一笔惊人的收入。考虑到生计,她开始穿上更短的裙子,露出自己的大腿和肩部。舞者余金巧。(图/受访者提供)
当时华人餐厅提供的晚餐表演(dinner show),由一群自称来自中国的年轻女孩表演,尽管他们不全是华人,有些或许是来自日韩或其他亚洲国家。当然,台下观众大多是慕名前来的白人,凝视着这群年轻女孩表演带有“异域风情”的舞蹈。在琳琅满目的夜总会中,要数刘英培(Charlie Low)在1938年创立的紫禁城夜总会(Forbidden City)最为名声大噪。余金巧的演艺生涯也起步于此。她是天生的表演家,在舞台上活力四射,一度被称为“唐人街最敢跳的舞者”,连比利时国王20世纪50年代末也曾到访观看她的表演。紫禁城夜总会宣传海报。(图/受访者提供)
十岁那年,同为华裔的方美仙(Cynthia Yee)在夜总会看了人生第一场演出。她看见余金巧在舞台上侧身给观众飞吻,唱着:“再来,再来。”她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幕。方美仙同样在很小的时候就迷上了跳舞。她与一名比她年长将近20岁的成功舞者比邻而居,两家关系甚好,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母亲对女儿跳舞的看法。她因此在相对开放的家庭氛围中学起了芭蕾舞。长大后,方美仙做过一段时间的职业舞者。随着结婚生子,方美仙逐渐远离跳舞这件事。她转行开起了珠宝店,还当过导游,尝试过各种各样的营生。当时,华人逐渐有了更多的工作选择。左图前排是余金巧,右图为1964年《旧金山指南》封面。(图/受访者提供)
1962年,余金巧从刘英培的手中买下了紫禁城夜总会,从一名舞者转变为老板。可惜好景不长,1960年代,脱衣舞开始在美国流行,这是一种与风情舞有本质区别的表演。也是在旧金山,首位脱衣舞者卡罗尔·多达 (Carol Doda)在1964年第一次在舞台上摘掉了自己的胸罩,展示了她标志性的上身赤裸舞蹈。1969年,她所在的俱乐部最终发展为“下身赤裸舞蹈(bottomless dancing)”。当时的华裔做不到这一步。很快,唐人街夜总会的生意彻底被充满感官刺激的脱衣舞取代,曾经的繁华就此告一段落。在影像中,余金巧总是穿着风格繁复的时装和戴着华丽别致的头饰。杨圆圆称,余金巧很早就开始给自己设计并裁剪表演服饰,这是她从母亲身上学会的手艺。她的艺术触觉不能说是无意识的,但却充满了天才的巧思。在一个多元文化尚未成为共识的年代,她率先在自己的演出服中融合了东西方元素。最外层是粤剧风格的披肩,往里一层是摩洛哥式的,最里层就是拉丁美洲的风格。不仅如此,她的时装还融合了越南、柬埔寨、韩国和日本等地方的服饰风格。余金巧视每一场演出为一次时装秀,这也是她给自己的“保护伞”。“那好,你们想看我露肩膀,那我就给自己穿几层衣服。”这与当时旧金山唐人街的风貌有关。虽然华人没有办法离开唐人街工作,但人们依然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文化。而余金巧恰恰很擅长复制和拼贴不同的文化,这在今天看来是先锋的艺术之举。余金巧在家中裁剪服饰。(图/《女人世界》)
余金巧有过三段婚姻。70岁那年,她在老年中心的舞池里遇到了往后二十年的爱人,也是纪录短片《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中的史蒂芬·金(Stephan King)。当时的史蒂芬还是个50岁出头的失意男人,他在舞池中第一次见到柯比时,就被她身上的热情打动了,他从未见过一个如此有能量的人。史蒂芬是经历了美国嬉皮士年代的“老嬉皮士”,他和余金巧的性格截然不同。余金巧起初看不惯史蒂芬的穿衣风格,她开始给他设计衣服,他们常常穿情侣服出门。史蒂芬习惯用DV机记录他们的晚年生活,那些画面的拍摄视角离余金巧很近。杨圆圆说,那显然是拍摄爱人的视角。相爱的两人。(图/受访者提供)
余金巧对户外运动丝毫不感兴趣,史蒂芬就把她的照片裁剪下来,拼贴在他曾抵达过的山峰上。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可以结合在一起,对杨圆圆来讲,这简直美妙极了,拼贴也仿佛是他们两人关系的写照。“拼贴远超一种美学形式,它包含了很深远的意义,它其实是一种弥合,把两个看起来无关的、割裂的世界弥合在一起。”杨圆圆称。史蒂芬将两人的照片裁剪下来,拼贴在雪山照上。(图/《女人世界》)
电影里有这么一幕,史蒂芬向导演谈起,两人是如何在晚年带着极致的激情共舞,这对他来说是美好而可怕的时光。而余金巧坐在一旁的电脑桌前玩纸牌游戏。说到动情处,史蒂芬眼里闪烁着泪花,这时电脑屏幕亮起了烟花特效——“You win!”电影放映到此处,观众席传来阵阵笑声。在余金巧之外,方美仙也是“都板街舞团”的灵魂人物,她也是舞团的创立者。组建舞团的理由也相当简单,当时方美仙的朋友丧偶,终日沮丧在家,她想鼓励朋友,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起来跳跳舞吧。如此一来,舞团就成立了。奶奶们的兴致总是让杨圆圆感到意外。舞团前往古巴首都哈瓦那的那阵子,柯比和史蒂芬晚上还会去夜店跳舞,他们喜欢跟着音乐摆动。在哈瓦那,导演喝醉的夜晚。(图/受访者提供)
杨圆圆曾读过一本书,提到绝经对于女性反而是一种解放,不再痛经,也不必受荷尔蒙波动的影响,“就变成了第三性的状态,虽然说当然要失去一些什么,但是你也会收获到更多。”她有时感觉到,舞团里的奶奶们好像回到了青少年的心态,脱离了年轻时赚钱养家的压力,晚年纵情追逐自己的小爱好。舞团也常常到各地的老年社区进行慈善演出,鼓励更多老人站起来跳舞。都板街舞团在哈瓦那的华人社区演出,和当地华人交流。(图/《女人世界》)
如今社会依旧普遍认为,老了就该带带孙子,追求自由、美丽与爱情是年轻的特权。杨圆圆想打破这一对于老年生活的固有想象,这也是她拍摄这部纪录片的意图之一。《女人世界》在美国参加电影节时,一位美国老年观众告诉导演,她好像看到了一种新的老年生活的可能性。尽管在美国个人主义盛行的社会里,这仍然是一个显著的问题。
余金巧在海边跳舞。(图/《女人世界》)
电影接近尾声,有一幕戏令人难忘:余金巧在海边起舞,她布满皱纹的手向空中舒展,指甲盖上涂抹着粉红色的指甲油。老年女性的手是一种重要的视觉隐喻,布满皱纹的手常常伴随着对衰老的恐惧。但在电影里,余金巧的那双手是美的象征。谈到这里,杨圆圆回头望了眼舞团,她意外地发现舞团里每一个人的指甲都涂抹得无比漂亮。每次上台前,她们会涂上假睫毛,换上自己最满意的服饰,从不羞于展露那布满皱纹的美。2019年舞团来到上海,余金巧和史蒂芬穿着情侣衫出行。(图/受访者提供)
编辑 陆一鸣
校对 遇见
运营 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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