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代人,爱情和婚姻常常是一对死敌,至少这样的阴影总挥之不去。爱情是虽然美好却有保质期的人生阶段,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一件爬满虱子的华丽袍子。或者,婚姻是一种契约关系,爱情是一种人际关系。
这是典型的现代观念,以人与人的隔绝为前提。人和人是分离的个体,人和人的联系变得非常困难而偶然。在莎士比亚那里是怎样的呢?
爱情也许是莎士比亚耗费了最多笔墨的主题。他的16部喜剧都关涉爱情主题,以至于可以直接称为爱情喜剧(comedies of love);11部悲剧当中也有4部涉及爱情。我们似乎可以把他笔下的爱情粗略分为有欢喜结局的爱情和有悲剧结局的爱情。
莎士比亚的16部喜剧,几乎都以婚姻的缔结告终,除了《错误的喜剧》和《爱的徒劳》——即便这两部也有婚姻的前景,只是未在剧中直接表现。他的4部爱情悲剧,则以婚姻破碎或未能缔结婚姻为结局,且其中3部是死亡这种最极端的方式。换句话说,爱情的好结局就是婚姻。看来,莎士比亚笔下的爱情并没有被婚姻的阴影笼罩。即便如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不顾一切私定终身,他们所想到的第一件事也是去找劳伦斯神父为他们主持秘密婚礼。
有人或许会敏锐地指出,那件爬满虱子的袍子,莎士比亚没有写给我们看。我们这些充满担忧又缺乏信心的现代人啊,还是暂时别管这件袍子,先来看看莎士比亚怎样描摹爱情吧。
一部《罗密欧与朱丽叶》似乎说尽了最美丽的爱的语言。
爱情是一种奇怪的力量,是对美丽事物的一见钟情,是我们心底难以平复的对另一个人的渴望。在这个意义上,动词性的“爱”可能比名词性的“爱情”更适合用来谈论莎士比亚。“爱情”作为一个名词,有一种确定性,只剩下一个定语修饰空间。相比之下,“爱”可以是动词,一个句子的谓语,连通着更广阔的世界,更复杂:谁爱,爱谁,爱得如何……它能贯通一个句子,可以说也就贯通了语言与世间人情。
爱需要言说,美丽地言说,正是因为莎士比亚把他众多文采恣纵的诗句献给了爱,我们才从他笔下感到了爱的美和力量,感到这股力量在我们身体里流淌,让我们凡人的躯体也闪动着不朽的光辉。
在莎士比亚笔下,爱的不朽光辉首先属于一见钟情的青春少年,因为这样的爱毫不虚荣,纯粹,不懂灵与肉的分裂,就像神迹一样无中生有、熠熠生辉。《罗密欧与朱丽叶》、《暴风雨》、《冬天的故事》中的年轻情人就属于这一类。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朱丽叶就是罗密欧的太阳,可以让他放弃他的名字。名字是什么?是一个人的家世和所有社会关系以及所处的政治环境。一个爱人的心,可以抛开所有这一切。爱上一个人,就是被耀眼的光辉夺目。朱丽叶的爱也许更加纯粹真挚,她对“恋爱的黑夜”的呼唤,她对罗密欧身体的渴望,闪动着一种健康的欲望之美。正如阿兰·布鲁姆所说,他们是一对完美的情人,“哪怕我们当中最不受上天眷顾的人也从这样的爱情当中得到满足”。一部《罗密欧与朱丽叶》似乎说尽了最美丽的爱的语言。
《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呈现给我们的是中年人的激情之爱。这一对情人似乎是莎士比亚所有戏剧中最有分量的,一个是罗马统帅,一个是埃及王后,他们不爱江山,不顾生死。相比于一见钟情的少年不加掩饰地赞美自己的爱人,表露自己的爱情,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爱更百转千回。青春少年的相爱,世界很简单,你的眼中只有我,我的眼中只有你。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之间则多了猜疑、控制、心机、煎熬,却又难舍难分。他们饮着爱的毒酒,但是毒酒多么甜美!我们不知道他们如何相爱,戏剧一开场我们就看到他们在爱着。我们只听旁人转述他们初见时埃及皇后的美。莎士比亚没有直接说克莉奥佩特拉的美,而是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她乘坐的画舫多么美,甚至画舫的船帆也因船的主人的美而提高了身价,“逗引得风儿为它们害起了相思”。“倾城的仕女都出来瞻望她,只剩安东尼一个人高坐在市场上,向着空气吹口哨;那空气倘不是因为要填补空隙,也一定飞去观看克莉奥佩特拉,而在天地之间留下一个缺口了。”安东尼正是被这样的美攫去了心神。他们的世界多了许多旁观者,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应对的是一个更复杂的人世环境。
莎士比亚一定是受缪斯眷顾,才能写出这样天才的诗句来礼赞爱。
“天神也曾经为了爱情,降低了他们天神的身份,而化作禽兽的样子。”
除了一见钟情的少年之爱、孤注一掷的中年人的激情之爱,莎士比亚还有一个符合礼俗的爱的世界。虽然莎士比亚没有就缔结婚姻之后爱的遭遇多说什么,但并不是没有探讨爱和婚姻可能遭遇的种种危险,他正是通过这样的探讨,向我们暗示一个必然存在的礼俗世界以及爱在这个世界必须经历的成长。
《奥赛罗》、《冬天的故事》、《无事生非》、《辛白林》展示了妒忌这个“绿眼的怪物”可能以怎样的方式毁灭爱,也展示了爱如何能逃过这样的毁灭。
《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那没有反思的激情固然令人着迷,但是莎士比亚为它设置了重重障碍,让它死在幽暗的坟墓,也许他在告诉我们,“激情似乎只是年轻所致,而年轻并非最好的年纪”。
相比之下,同样描写一见钟情的《暴风雨》和《冬天的故事》有着不一样的结局。在《暴风雨》中,那不勒斯王子斐迪南因海难流落到旧米兰公爵和他的女儿米兰达幽居的岛上,斐迪南和米兰达一见钟情。米兰达说:“我简直要说他是个神……我的爱情的愿望是极其卑微的,我并不想看见一个更美好的人。”同样是不顾一切的少年之爱,但是这一切都在米兰达那哲学家一般的父亲普洛斯彼罗操纵之中,连这场暴风雨本身也是普洛斯彼罗的魔法所致。罗密欧身边有劳伦斯神父向他兜售哲学,然而罗密欧说:“我不要听什么哲学!除非哲学能够制造一个朱丽叶、迁徙一个城市、撤销一个亲王的判决。”普洛斯彼罗显然是比劳伦斯神父力量更大的人物,他有智慧,也有力量施行他的想法。
《冬天的故事》中,西西里国王的女儿裴荻塔被牧人养大,波西米亚王子弗洛里泽不顾两人的身份悬殊,说哪怕“天神也曾经为了爱情,降低了他们天神的身份,而化作禽兽的样子”。这样一桩爱情能够成功,必须感谢两种神性力量:自然之神让裴荻塔长成良好的天性,让弗洛里泽有识别这种良好天性的眼光;象征天主教圣徒的宝丽娜保全了西西里王后、裴荻塔之母赫米温妮,使得妒忌与猜疑能在16年之后得到化解,错误得到补救。
《一报还一报》刻画了一个公爵如何假扮教士,借宗教和政治的力量,从狂热的宗教信仰那里为自己赢回了一位般配的妻子,重整纵欲而缺乏婚姻法度的维也纳。《威尼斯商人》中鲍西娅对巴萨尼奥的爱,既遵循了父命,又成全了自己,并且她假扮律师救未婚夫的朋友于商人的魔掌所展现的智慧,让我们不禁对她的婚姻也充满信心。《无事生非》中的贝特丽丝,本是一个不婚主义者,她伶牙俐齿,惊人的语言能力背后是敏捷的思维能力,让她能洞穿世事,在精神上能与她所爱的人比肩,走上一个高度,再在那高度以下的某个地方安顿下来。
“你还是可以在今天当一个浪漫主义者,但那就有点像在妓院里做一个处女。”
爱情还有另一大死敌,那就是时间。它超越于人之外,给爱情永恒的野心以挫折。人类对此似乎无能为力。莎士比亚在多处塑造了这样一个大写的“时间”。时间在克莉奥佩特拉的额上“刻下深深的皱纹”,时间老人把阿喀琉斯被世人遗忘的丰功伟绩装进他背上的布袋子,时间“给一切人磨难”。所幸,莎士比亚在时间的海上留了一艘救命的船,那就是自然。自然把时间变成四季,把消灭一切的力量驯化成不断自新的力量。此处必须提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其中前126首是致一位年轻男子的,126首中的17首则劝说他结婚,为自己的美貌留下子嗣。除了子嗣,莎士比亚的诗也在时间的冲蚀中保存了美。
所以,我们还是忘掉那件著名的袍子吧,不管它是爬满虱子还是破了洞,爱情的永恒不在于袍子是否永远华丽,而在于我们是否有能力永远去言说它、感受它,为它的生存繁衍尽人事。
如果要说爱情仿佛在我们的时代失落了,那首先是因为我们处于一个爱的语言极度匮乏的时代。语言的匮乏是因为经验的匮乏,感受力的退化。因为科学时代的到来,谋求生存成了现代人的第一要务,人与人彼此分离,曾经自然而然地存在过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爱与欲变得互不理睬、不切实际。我们不缺的是各种“关系”,也不缺对性的谈论。曾经把爱从宗教桎梏中拯救出来的浪漫主义也无法应对这可悲的一切,“你还是可以在今天当一个浪漫主义者,但那就有点像在妓院里做一个处女”。
也许现状也没有这么可悲,因为莎士比亚的诗不是至今依然鲜活、依然能打动我们吗?他如自然之镜把爱的处境展现给我们,他提出问题,却没有提供答案。当我们把他对爱的思考变成自己的生活,那就是我们的幸运;没有现成的答案,也是我们的幸运,因为不是答案而是问题令我们成长,让爱有厚度。但愿我们能好好地跟随他,在心中留下一颗爱的种子,让我们的感受力和想象力重新变得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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