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妈干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客厅的“寿”字前面和游客合影。
旅游旺季,一天会有上千人登门拜访。人一走,108岁的黄妈干便低头拆红包,1元、5元、10元……红包丢进脚边小桶,钞票捋在手上。如果你折腾太久,她坐在一旁玩手机的曾孙会抬起头:“你们快点,还有客人来。”
斜对门110岁的黄妈松谋看上去有些懒,她在家门口挂了一张写着“多次接待党中央及省委等领导”的相片后,躺在二楼睡午觉。
后山坡115岁的黄卜新是村里唯一的男寿星,他最有商业头脑,每个跟他合影的游客离开时会在村口领到一张过塑相片,价格是15元,他既出租房子,也出售长寿食品和民族特产,有传言称,黄卜新一年光红包就能收五六十万元。
在世界第一长寿村——广西河池市巴马县甲篆乡平安村巴盘屯,住着六七位百岁老人,看寿星给红包是当地风俗,图吉利沾喜气,有一年,38名广西北海老板到村里,说好每人100元凑成3800元,结果有人斗富,一人掏了1000元。“几个寿星发了大财”,一位当地官员说,“他们还养成了坏毛病,不给钱都不笑了”。
巴马本是长寿乡,如今成了绝症病人的聚居地。
巴马是藏在山旮旯里的国家级贫困县。
1991年,热爱研究世界长寿人群的日本国际自然医学会会长森下敬一将巴马命名为继俄罗斯高加索、巴基斯坦罕萨、厄瓜多尔比尔卡巴班、中国新疆和田之后的世界第五个长寿之乡。巴马因此名声大噪。
2012年,仅25万人口的巴马县却拥有81位百岁老人,寿星比例之高居世界之首。纷至沓来的专家学者破解了巴马寿星长寿的秘密:生态良好(高达0.5—0.9高斯的地磁,积聚负氧离子的空气,充满远红外线的阳光,富含矿物质的弱碱性天然小分子团水,富含锰、锌等微量元素的土壤),从不外迁,饮食自然(淡食为主),终生劳作,乐观开朗。
长寿成为巴马的一块金字招牌,巴马雄心勃勃要把这里打造成世界养生长寿休闲度假中心。
挂着粤A、粤B、渝A、豫A、桂A牌照的奔驰、宝马、路虎、悍马跋山涉水而来,巴马县旅游局称,2012年巴马游客达218万人次,旅游总收入20亿元,为当地贡献了48.6%的GDP。广西自治区党委书记彭清华在巴马转了一圈,撂下句话:“要把客人留下来,使旅游资源变成经济资源。”
2006年起,巴马出现一群前来寻求长寿密码和生命奇迹的“候鸟人”,约8万至12万人,他们每年短期租住或购房长住在甲篆乡的坡月村、坡纳屯、平安村和盘阳河流域,东北、重庆、广东和广西人最多,其次是北京、上海、天津、贵州、安徽、河南、山西、内蒙古、陕西、四川、云南人,以及少量香港、台湾和新加坡、韩国人。
“这些人中没有农民,”“蓝色纽带”候鸟人公益组织发起人崔学东说,“他们更多的是中石油、中石化等国企退休职工,工商、税务系统公务员,不是大官,大小是个干部,还有就是教师和企业家。他们一般60岁上下,受过教育,爱养生,实现了财务和时间自由。”
候鸟人大多是绝症病人,罹患癌症、心血管疾病和糖尿病,有人处在放疗、化疗后的康复期,有人中途放弃了治疗,有人不愿手术,于是,他们扑到每天都在诞生“康复神话”的巴马,将这里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巴马本是长寿乡,如今成了绝症病人的聚居地。每天公鸡一打鸣,病人们便从高高矮矮的养生公寓里鱼贯而出,三三两两,拖着硕大的塑料空瓶,朝百魔洞的老榕树进发,去树下取“神水”生喝;或往基督教堂,或去凉亭听一口北京腔、长得像蒋介石的老汉演说,他自称是上天派来拯救众生苦难的,说完便打开布袋,里面躺满了10元一本的佛经;病人们带着小板凳,聚在“神洞”百魔洞洞口大口吸氧,或猿叫、或唱《南泥湾》、或打坐、或打太极、或搓麻打牌、或晒太阳、或绣花、或钓鱼、或游泳、或发呆、或喝尿,或四脚着地在山间小道狗爬,或睡在洞内的大石上采集天地灵气……百魔洞的经营者趁机把月票从80元涨到150元再涨到300元,还分单双号限行。
病人们见面不是问“你吃了吗”,而是问“你有什么病”,围在他们身边嘘寒问暖、负责打“鸡血”的是一群生意人。
张老师说,人体就像一台电脑,下载新程序——阿尔法脑电波后,你就能与巴马地磁共振,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出百魔洞,左边100米是百魔屯,河边有个“香港音福脑波立体养生基地”,声称可以解救人类身心痛苦。
“你想要解决什么问题?”坐台的张老师摸着我的左手看手相。
“城里生活压力大,我一直很焦虑。”
“哎呀,我们的阿尔法脑电波太适合你了。”张老师突然站起来,拉我出门去看一块广告板,上面有两张对比照,“看见没,那就是我,10天去掉大肚子。”
“这么神奇?”
“这算什么,我让你见识一下更神的。”他双掌相对,“看见没,我的左右手手指是一样长,对不对。”他摊开双手,“现在,我用阿尔法脑电波让左手手指长长。”他用右手点了点太阳穴,指向左手,口中念念有词“长,长,长”,双掌相对,左手手指果然长出一截,他又演示了一遍让手指变短的“法术”。其实,我早发现了他掌纹相对时挪动位置的秘密。
脑波课分三级,里面包括阿尔法脑电波、胎息、辟谷,一套下来学费要两万多元,张老师建议,先体验下午3点的“排毒课”。
台下坐着六七位中老年妇女,主讲的是穿白丝绸唐装的李奇峰大师,他是广西人,家乡挨广东,说一口粤式普通话,乍一听还以为是香港人。
“今天不养生,明天养医生。”李大师引用周立波的名言开场,“今天把钱花在巴马,未来不用花医院。花掉的钱才是自己的钱,花不掉的是别人的钱。”他从毒餐桌上的石蜡、吊白块、敌敌畏、催熟剂谈到患癌病逝的王均瑶、罗京、陈晓旭、傅彪,“乌克兰人体清理学家发现,每个人身上都能有3至25公斤的毒垢。排出毒垢,刻不容缓!”他提高嗓门,“鼻癌病人的鼻血滴到地毯上,冒起黑烟,把地毯烧出个洞!把癌症病人的血注入小白鼠,小白鼠马上毙命!怎么办?”
台下有妇女答:“排毒!”此刻的张老师双掌直抵一位中年妇女的腰部,像武侠片里传送真气一般,帮其“排毒”。
张老师起身,让大家站成一个圆圈,开始教“排毒操”,他说,人体就像一台电脑,排毒就是删除旧程序,下载新程序——阿尔法脑电波后,你就能与巴马地磁共振,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他双手上举成“Y”字形,口念:“意念我吸收天地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天地之能量,从我头顶的心门穴进入体内,灌满全身。”随后将十指蜷缩至脸前,在虚空中刮动,他的手指从脸部移到胸部、腹部、阴部、大腿、小腿,再到脚尖,手指边刮边甩,“十指就像十道光柱,一边刮一边意念,把我体内的病气、毒气、废气彻底地、全部地排出体外,排入地下落地三万丈、落地三万丈。嗯,在患病处要反复多刮几遍。”
“每天做上十遍以上必有收获。”他将同样的动作从脚尖向脸上重复了一遍,“我每天走路,都是边走边刮,特别是经过百魔洞口那些病人身边时,我都会刮一刮,以免病气沾身。”他边刮边笑,“甩掉病气时要小心,别甩到了旁边的人身上。”
一个中年妇女一听,迅速把躺在圆圈中央玩手机的孩子抱到了一旁。
“当地官员听了哈哈大笑:他哪里是什么生物学教授,他就是个兽医。”
巴马是来过江湖骗子的,有的甚至还骗了当地政府。
巴马长寿研究所所长陈进超说,2002年,从江苏省连云港市东海县来了一个叫李天成的老人,他名片上印着“生物工程教授、高级工程师”,说是要为当地政府招商出谋划策,政府款待了他,他长住在长寿村巴盘屯。
李天成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称,他长期患有冠心病、口腔溃疡、前列腺肥大、类风湿等近十种疾病,还染上了男人最难以启齿的阳痿。自从来巴马后,阳痿奇迹般地消失了,类风湿、动脉血栓等疾病也不治自愈,满头银发的老伴还奇迹般地长出一绺一绺黑发来,“在巴马,连做梦都是香的!真是太神奇了!不用打针不用吃药也有疗效”。
“后来,县政协主席有次正好去连云港考察,他跟当地官员聊起了李天成,”陈进超说,“当地官员听了哈哈大笑:他哪里是什么生物学教授,他就是个兽医,曾经在东海县机关事务管理局干过一段,是个老油子。”
官员们知晓后心照不宣,有时开会照例请他,管吃管住。“他写了一本书,可那是他请一位医生朋友从网上抄下来的,到处都是错别字。他住巴盘屯,还在路上放杆子拦路收钱,就像个地痞流氓。”陈进超喝了口水,“他已经去世4年了,照理我不该说这些。”
陈进超记得,2005年,巴马来过一位崔教授,崔教授自称曾帮江西婺源做过旅游规划,县政府信以为真,聘请他当经济顾问,还让他担任一家大酒店的总经理,后来,在一次规划评审会上,广西自治区旅游局的官员听崔教授发言,越听越不对,回去一查,发现崔教授根本不是教授,而是江西干部管理学院的一名老师,上世纪90年代,崔某下了海做旅游,“他就是个江湖骗子,后来被辞退了。”陈进超说,“骗子大多是通过考察团搭线混进来的,专门贩卖二道贩子理论。现在,巴马搞得风风火火,这样的人混不进来了。”
陈进超说,巴马曾出现过利用产权式酒店融资的现象,有人还曾利用山茶油做传销。
巴马靠“长寿”吃“长寿”,从县城到村屯,处处都在大兴土木兴建养生酒店、公寓和别墅,其中,修高速公路的华昱将在百魔洞口盖一栋有250间客房的乐活酒店和有1000套房的养生度假村,卖保健品的中脉将在巴盘屯长寿村盖一个国际养生都会,里面有老年大学、医院和酒店,还有3000多套精装修房,预售价约1万元/平方米。
盘阳河两岸的村屯大多是10余层的小产权养生公寓,投资客将其中一二楼无偿送给拥有宅基地的农民,其余房间则用于出租、出售,月租500元至3800元不等,二三十年租金约为10万元。“富起来的农民成了新地主”,陈进超讲了个真实的笑话,弟弟在村里当农民,哥哥在县城当公务员,弟弟的小孩放在哥哥家寄读,老嫌他家饭不好吃,一甩手说:走,去酒店吃。原来是,弟弟家遇上有人买地盖楼,成了百万富翁。
每天上午9点至11点,崔学东都会到后山狗爬四五十分钟,为此,他还准备了3副手套。
6月4日,127岁的罗美珍去世了,巴马失去了一位中国最长寿的老人。
陈进超研究了20多年的长寿现象,他认为巴马保住长寿乡的招牌50年没有问题,理由是巴马50岁人口的底子厚,“巴马没有大工厂,从没下过酸雨,50岁的人,不会流动,环境不变,膳食结构不变,生活方式不变,再说现在生活水平和医疗条件得到了改善”。
崔学东却并不乐观,“现在的人能不能活到80岁都是个问题”,理由是盘阳河两岸排污未能得到有效控制,当地农民为了提高蔬菜产量,开始使用农药和化肥。
候鸟人与巴马人的矛盾也在加剧。巴马人认为候鸟人的拥入破坏了环境,推高了物价,会带来疾病,候鸟人聚居的村落,有楼的、开车的、开饭店的、卖药的、做买卖的生意人有了商机,而周围其他的村落却依然贫困。“归根结底是利益矛盾,”崔学东说。
因为地磁、好水、好空气、好阳光和好食材,巴马鲜见心血管病和癌症病人,也很少胖子。
在巴马养生,见效最大的是糖尿病人和心血管病人。“他们住上一周半个月,绝大部分人或早或晚或轻或重,都会有变化,有的还扔下了药扔下了针。”崔学东说,“要说神奇,他们可能最接近于神奇。说不好的人都走了,留下的都是说好的人,当你遇到10个人8个人都跟你说好的时候,你就会受到一种强大的群体性心理暗示,这也是巴马的神奇之处。”
阿尔法脑电波培训班中,有位王姨,66岁,来自广州,她说自己练过各种“神功”,最近却发现自己“神力”受限,似乎是受到了某位大师的控制,她来找李大师,是为求破解之道。王姨是第三次来巴马,她曾听一位老太太说起一个奇迹:有位台湾老中医有一位24岁的女儿,因为一场车祸,她成了植物人,在床上躺了4年,老中医无计可施,最后,他包了一架专机将女儿运到巴马,雇了3名壮汉,每天一早就把女儿抬进百魔洞里,中午也不出来,请了位保姆直接把粥送进去,还帮她按摩身体,这样躺了两个月,突然有一天,保姆发现她眼角有泪,手有知觉,有一天,她居然苏醒过来,抱着保姆痛哭,还叫了一声——妈。
要说传奇,48岁的崔学东认为自己也是巴马的一个传奇人物。他撩起上衣,腹部露出一道长痕,他本是北京一家公司的职业经理人,因为患上了肝癌里的“癌中癌”——胆管细胞癌,被切除了40%的肝,来到巴马后,他“奇迹”般地活了两年半,“有医生告诉我,在中国医学教科书上,胆管细胞癌还没有活过5年的案例”。
在崔学东看来,喝尿和狗爬式的养生偏方和巴马本身无关。
每天上午9点至11点,崔学东都会到后山狗爬四五十分钟,他认为这是五禽戏中的猿戏,为此,他还准备了3副手套,有时一个人爬,有时几个人爬,有时正着爬,有时倒着爬,“四肢着地,很舒服,耳边听到昆虫鸣唱,鼻子吸着植物的芬芳,这是一种回归,这是一种返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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