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彦涵和夫人白炎合著的《求索集》结尾,他用“没去巴黎,直赴延安;半生坎坷,一生求索”概括了自己的一生。为了纪念2011年9月去世的版画家彦涵,2012年年初,“中国美术馆藏彦涵版画特展”在北京举办。
彦涵是著名美术教育家,也是中国版画的扛鼎之人。正如中央美院教授、美术评论家殷双喜所说,彦涵“不仅在延安时期就是最重要的革命版画家,以其画笔和刻刀记录了20世纪中国人民的苦难和斗争,而且也是新中国版画教育和版画事业的奠基者”。
中央美院建校伊始,有绘画系、美术史系和雕塑系,没有版画系。“中国的版画曾为中国革命做出过重大贡献,是应该发扬光大的。”彦涵坚持认为版画作为一个学科,有独立存在的必要。经他和副院长江丰多次努力,1956年中央美院终于设立了版画系,由彦涵出任系主任。
一手拿枪,一手拿笔
1935年,19岁的彦涵背起行装,准备前往国立杭州艺专。舅舅的好友陈佛生反对。几次争执,拗不过彦涵,陈佛生说:“你学画我赞成,不要画风花雪月,要画沧海桑田。”这句话,影响了彦涵的一生。
1938年夏,同学们去巴黎留学,彦涵则徒步11天去延安革命。延安条件艰苦,“学油画,学不了;国画,毛笔都没有;什么也没有,就是学木刻了”。他参加木刻训练班,从此握刀向木。
三个月后,彦涵参了军,他和胡一川等人组织木刻工作团,驻扎太行山根据地四年。彦涵曾说:“我们当时的艺术就是要反映人民的苦难、斗争和希望,反映人民英勇抗战、不怕牺牲的精神和事迹,反映国内大的政治形势。”版画是当时的重要宣传手段。1939年春节,民间年画在农村普及的特点给了彦涵灵感,他用战士取代门神,创作一批以抗战内容为题材的新年画:《保卫家乡》、《春耕大吉》、《军民合作抗战胜利》等。这是中国木刻的新开拓、新探索和新尝试。群众争相购买,八路军总部争相张贴,彭德怀亲笔写信表扬,并索要一套新年画。
1940年“百团大战”浴血奋战,彦涵也用熟练有力的刀法刻出杰作。《亲临前线指挥的彭德怀将军》就是当时的代表作。1942年2月和5月,日军两次对太行山根据地进行大扫荡。在日军包围中,彦涵手持一支土造步枪,带领队伍拼尽全力。1943年他创作《当敌人搜山的时候》、《不让敌人抢走粮草》、《奋勇出击》、《把她们藏起来》、《侦察员》和木刻连环画《狼牙山五壮士》等经典木刻,战友们手手相传。毛泽东看了也说:“刻得好,很有气势嘛。”
版画家力群称彦涵的木刻画为“壮烈的进行曲”,“我最喜欢其中的《当敌人搜山的时候》。这幅木刻决不是没有生活体验而能空想出来的”。这幅作品中,和队伍失掉联系的八路军正在瞄准射击,正在准备战斗的是民兵。版画家古元看到这幅画也连声叫好,并说:“你表现的战士,放在画面的上线上非常好,构图别致,虽然没有直接表现出敌人的形象,但是这种暗示更好。”
如果没有对战争出生入死的感受,就不会有这样的激情和精神。彦涵的部分作品由周恩来带到重庆,送给美国和苏联的记者。1945年4月《生活》杂志刊载彦涵作品,标题为“木刻帮助中国战争”。据说,这本杂志曾发给在远东战场上的美国士兵,以中国军人不怕牺牲的精神鼓舞他们。
用画笔继续革命
1940年7月至1941年2月,彦涵到国统区从事秘密工作。他携绝密情报从西安转辗到洛阳八路军办事处,还带领暴露的31位地下党员通过敌人的三道封锁线返回根据地。“我的良好表现获得了嘉奖,被升职为营长,并且还可以担任更高的职位,但是我没有接受,我想继续画画,我决定用我的画笔继续革命。”
中央美院副院长谭平说:“每个时期,老先生都能对自身艺术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超越。革命时期他是战士,但他没有将创作停滞在延安时期探索阶段;‘文革’时期他受到打压,但他也没有因此停下在艺术道路上前进的步伐。”
“文革”后,彦涵开始创作抽象作品。“我希望不仅可以表现视网膜感应到的,更要表现大脑感应到的;不仅要表现看到的,更要表现想到的。”彦涵还曾说,“人在青年时代拼搏的是技术,中年时代拼搏的是修养,而老年时代拼搏的是品格。”他在北京后海的画室只有9平方米,面对外国友人的震惊,彦涵说:“我有两间画室,一个9平方米,一个960万平方公里。”
1987年,彦涵遍访巴黎的美术馆。回国后,他打破形式制约,作品也更富寓意与哲理性。90年代后,彦涵的艺术全面抽象化,再也看不到过去战争题材的痕迹。中央美院教授广军说:“虽然,世上有一句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实际告诉我们,谁也没有超过他。”
2008年,彦涵画了一幅巨幅彩墨画《迸裂》,绚烂美丽又生机勃勃。他说:“有一天我会离去,但是我会像烟花一样迸裂开来,留给人世间最后的美丽与辉煌。”“步入90岁后,彦涵先生创作的抽象绘画,每一张都充满着对生命的危机和对生的渴望。他把每张作品当作绝笔之作来创作的艺术态度,以及用一生来否定自己的创作激情,给美术史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艺术财富。”谭平说。
2011年,彦涵双目失明,但仍靠感觉勾画想象的图景。这位勤奋而高产的艺术家,一生创作了2000多幅版画和数百幅国画。江丰很多年前这样说过:“如果将彦涵的作品连接在一起,将是一幅壮丽的、史诗般的画卷,他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精神的人民艺术家!”
了解彦涵晚年创作的谭平说:“一位艺术家要创作出载入史册的作品,并不容易。一位艺术家要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都能创作出载入史册的作品,并不断地否定、超越自己,更是难上加难。可是,彦涵先生做到了。”
不会轻易倒下的战士
谭平说:“无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还是深陷政治的阴霾,他始终都是一位坚定的战士,甘为艺术奉献自己的一生。”他支持江丰的教改建议,被打入“反党集团”。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河北省怀来县劳动改造。
这种变故并没打垮他,反而对他的创作产生重大影响,他开始在作品中表达人性、仁爱。如《老羊倌》,一个陕北农民抱着一只小羊羔,无比怜爱。一起下放的戏剧文学家王少燕这样评价:“彦涵,那是一个被打得趴在地上战斗的战士。”“文革”中,他蒙受更多磨难,被隔离审查,被四人帮打成“黑画家”。遭受各种不公和批判,他常告诫家人“不要屈服,于生活,于理想,皆如此”。
他的桌上有一张纸条,写着巴尔扎克的话:“我的那些最美好的灵感,往往来自于我最痛苦和最不幸的时代。”
人民英雄纪念碑美术创作组组长郑振铎,指名要彦涵设计纪念碑正面最主要的浮雕《胜利渡长江》,“彦涵长期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具有创作战斗题材的丰富经验,是最好的人选”。1958年纪念碑落成,因1957年被错划成“右派”,彦涵的名字在作者中“消失”了。然而,几十年来,低调的他却很少向人提起这件事。
他常常提及战争生涯和自己身边倒下的战友。他说自己“始终是一个战争的幸存者”。进手术室做心脏手术前,他写下三个字:“老八路”。亲朋猜其意是“我是个战士,不会轻易倒下”。病榻前,枯瘦如柴的他常拉着学生的手,用含混的语言讲那些在前线牺牲了的战友。他的笔记本上,也始终保留着当年和他并肩战斗、光荣牺牲的32个烈士名单。
这位不会轻易倒下的战士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病痛:60年代胃穿孔,70年代多次残胃大出血,80年代、90年代两次大面积心肌梗塞,2008年急性化脓性胆管炎。2011年5月,95岁高龄的彦涵又患上肝癌,被肿瘤折磨得骨瘦如柴。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同是艺术家的孙子彦风说的:“记住,你要做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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