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专栏作家,爱旅行、美食。)
那是1988年的4月13日,星期三,下午六点半,在越南河内市。餐厅名字叫做 Man Ling,其实就是餐厅主人的名字,所谓餐厅就在他租来的屋内,矮矮的一幢白房子,尽管残旧,仍有欧式的优雅,在即将降落的傍晚里,有着属于亚洲的独特的宁静,以及,神秘。
时间地点人物记得如此清楚,并非因为我的记性好,而是因为我的纪律好。那时候以杂志记者身份到越南采访,每天东奔西跑,晚上回到酒店房间,不管多疲累,仍然坚持撰写和整理工作日志,把访问细节写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前人说的生活智慧,于我便是非常实际的专业提醒,而于多年以后偶尔翻阅,如同记忆的保鲜柜,打开盖子,所有曾经遭遇的时间精灵都跳出来了,跟我打招呼,轻道一声:好久不见,你好吗?
有些时候时间精灵会把我拉进日志里面,重温在工作旅途中所曾享受的美食;幸好中年人仍有自制能力,不至于把口水滴到纸页上面。
在80年代中期的河内品尝血鸭,终究隐隐觉得突兀。
日志里记下的 Man Ling 先生是华人,懂广东话,祖姓邝,上世纪30年代初在西贡出生成长。动荡的年代,艰难的岁月,日占、法据、反殖、内战,内忧外患统统经历过;当过农民、小偷、乞丐,卖过海洛因,也上过战场,对人开过枪也被人开过枪,小腿中弹,死不了;70年代末坐上渔船打算偷渡到香港,遭遇巨浪,船沉了,飘流回岸被抓去北方劳改两年,重获自由后,孑然一身留在河内, 终于熬到80年代国家搞改革开放,洋企业和洋游客开始回来了。他在西贡干过厨子,手艺不错,头脑也精明,看准时机重操旧业,挂牌开店,客似云来,居然迎来了自己的中老年黄金盛世。那个傍晚,当他端着一碟酒红色的血鸭来到我面前,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脸露微笑,抬头挺胸,不知何故,忽然滥情地替他感到骄傲、自豪。
但在80年代中期的河内品尝血鸭,终究隐隐觉得突兀。在市内采访,明明看见到处是破房子和烂马路,还有不少游民躺睡路旁,衣衫褴褛,仿佛战乱仍未过去,仿佛远处仍有炮声隆隆;路上抢来挤去的都是残旧不堪的脚踏车,大部分街道没有路灯照明,到了夜里,人影幢幢,轮影迭迭,颇有恐怖片的预告气氛。然而采访三天后,忽然坐在 Man Ling 的小白房子里,树影,鸟鸣,洁白的桌布,完整的餐具,加上眼前的血鸭、蜗牛、长面包以及红酒白酒,屋外一切隔绝于此,时间仿佛静止,不,应是倒流,让我和我的工作伙伴于恍惚之间错觉重回昔日之支那半岛,亦即昔时之法属安南。Bonjour!Bon appétit !如果海明威来到这里,或亦忆起他的巴黎流动盛宴。
但如果你问我那道血鸭味道如何,我只能诚实地回答:还可以吧。如斯美食,一辈子有必要找机会吃一回,但如斯美食,一辈子恐怕也只需吃一回。
如果要吃鸭,我这顽固的广东佬最钟爱的仍是广式烧鸭。
严格来说,不是血鸭的味道没法讨好我,只不过,是吃的气氛,吃的状态,以及,那烹调的手法。
血鸭是法国饮食文化系谱里的 Haute Cuisine,是“极致美食”的代表作。但其历史其实不长,始于19世纪初的塞纳—马恩省河畔的Tour d'Argent餐厅,故又以餐厅名字为菜名,称为 Caneton Tour d'Argent,不过比较普及的用法仍是 canard à la presse 或 canard au sang。 这个 presse,就是英文的 press,意指挤压、压榨,若用中文扼要说明特色,大概是:把鸭子的血液以及骨髓榨出、压碎,加入红酒、鸭肝、蒜,混成酱汁,用来烹煮鸭肉。以其血,熬其肉,据说这样才算原汁原味。
法国人是精细讲究的,革命斫头有专门设计的断头台,吃饭斫鸭亦有专门设计的杀鸭机,为纯银制造,有一块底板,上面有高而圆的盖子,顶端有两个像水龙头的把手,将之扭动,会缓缓降下两块银片,把困在盖里的鸭子压得血浆直冒、滴滴流出。被选择的鸭子必是八至十周的嫩鸭,先绞杀,以保证血液完整留在体内,再切去鸭胸鸭腿,余下的部分便供榨血之用,把调校好的血汁浇到炆煮好的鸭肉之上,闪亮的银碟子上面覆盖一片红彤彤,即成售价超贵的名菜血鸭。
80年代的越南河内,能够这么讲究吗?如果我说有,你也不会相信吧,是不是?那个傍晚我直接问了 Man Ling 先生,这道血鸭是嫩鸭吗?压血的机器是纯银制造的吗?在座的都是老外,我故意在七嘴八舌地聊天时用广东话问他,好让别人听不懂,好让他说真话。他也没有伪装,哈哈大笑道:纯银不纯银不是关键啦!最重要是好味道嘛!我杀鸭,积多年经验,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绝不手软!至于那鸭,你放心,一定是嫩的!鸭像女人,嫩的才好吃!
那一刻我突然倒了胃口,幸好只吃了薄薄的两片鸭胸肉。只因我能想象到的场景是:满口黄牙的Man Ling 蹲在昏暗肮脏的小厨房里,嘴角可能还叼着香烟,右手抓住鸭头,左手用力一扭鸭脖子,鸭子魂断,他立马切下鸭胸和鸭腿,把鸭身丢进一个有点似华人用来研磨中药的大石碗里,然后执起一支粗粗的木棒,死命地捶、敲、打、椿、搅,十分钟后,血浆和骨膸终于混成一团,冒起阵阵腥臭……
我没向 Man Ling 追问事实细节,所以以上可能纯属想象。然而想象永远是最顽固的东西,一旦入侵,便入侵了,便长驻了,那时候挥之不去,至今仍驱之不走。自1988年后我曾有两三次机会获邀品尝血鸭,在香港,在巴黎,在最高档次的餐厅,但我都拒绝了,宁可挑选一间够格的越南菜馆,静心吃一碗生牛肉河粉和几只蔗虾。如果要吃鸭,我这顽固的广东佬最钟爱的仍是广式烧鸭,即使是北京烤鸭或台式鸭血于我而言,亦远胜法国血鸭。对于吃食之事,我向来是要不得的“大汉沙文主义者”,impuissant,我的 Amis Franca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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