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简单的生活,把更多时间留给自己,防止外界对自我的侵犯,并且声称“电脑和手机是最坏的发明”。
这就是朱德庸,台湾漫画大家。他用幽默的绘画、机智的文字,描绘都市生存者的七情六欲、五味杂陈。最新出品的简体绘本是《大家都有病》——每一个都市人,虽形形色色,但有一个共同的面貌体征,缠着绷带,或多或少,受过伤。
7月1日,他在自己北京的寓所,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谈论他的“低成本生活观”。
高品质生活的成本应由国家提供
《新周刊》:我想请教您,怎么样才能过一个既要有高品质又要低成本的生活?
朱德庸:我觉得首先我们对于“高品质”就要重新去思考它、给它重新定义。对亚洲人来说,所谓的“高品质”就是用钱去堆起来的:我住豪宅,开很昂贵的车,我穿名牌,我出入都是那种上流的餐厅……这种“高品质”就必须用钱去换。但是其实我认为真正在欧美的“高品质”不是这个,真正高品质生活的前提是:“均富”。并不是每个人都很有钱,而是每一个人都有权利享受这个社会的资源。
《新周刊》:平均的富裕。
朱德庸:一个人他住最好的房子、开最好的车子、穿最贵的衣服、吃最好的东西,但他每天忙得没头苍蝇一样,他这种是不是高品质?然后我们再拿另外一个例子说:他也许赚得是他能够赚到的钱,但是他每周至少有两天可能留给他的太太、留给他的小孩——留给他的家,甚至在每天他可能还留一点时间自己看看书,这是不是高品质?所以我觉得第一个先对“高品质”去做一个定义,如果我们现在谈的高品质是我说的那种——都要用钱去堆砌的,那就很抱歉了,它和低成本就是相违背的。
但是如果你的“品质”定在精神、心灵上面,它有时候不见得是高成本的。这个成本会从哪里付出来?就是国家去花钱建设整个城市——不管在交通也好,景观也好,绿地也好,它完全建造出一个很适合人居住的地方。这一种就是高成本,但是国家必须要来负担。如果国家不肯负担这个,那老百姓当然就没法过到一个很好品质的生活。现在人动不动就说幸福幸福,我们小时候没有人讲这个话。
《新周刊》:因为你是幸福的时候就不需要去讲这个是不是幸福。
朱德庸:对。我小的时候,再穷的人家里也有个小小的院子,可以呼吸不受污染的空气,吃的是干净的食物——那就是一种幸福啊。现在人呼吸的空气是污染的,每一个人想要买一个小院买不起,然后吃的食物老是担心塑化剂、担心有毒的这些污染。所以我觉得整个时代是变了。我认为有的高品质是不用花钱的,譬如说我在台北常常做的休闲是跟我太太散步,你说散步需要花很高的成本吗?不用。但是国家要花很高的成本,它必须要把这个路建设和规划到一个适合人走的路,所以它可能必须要有很多树荫遮阳,然后对交通的这些规划——怎么样让这些车子不会干扰到行人,这些它规划好你可以慢慢地散步。
像我跟我太太常常从我们家出来就这么走,一路走走走,可能走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然后在那个地方有我熟悉的咖啡馆——那个咖啡馆是一种庭院式的、一个旧的日式房子改建的,我可以坐在院子里面喝我的咖啡、休息,我太太喝茶,因为很熟所以服务员一过来就会说“是不是还是老样子?”我们说“老样子”,他就知道了,而且他甚至连我太太喝的水果茶的甜度他都知道,我喝咖啡他都知道要再给我一杯热水,然后我坐在里面就可以和我太太聊天可以谈一些事情——不管是自己、人生等等的,我们在里面谈谈谈,聊的也许坐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我们就休息够了,我们起来再慢慢地散步回去——或者我们再散步到附近别的可以散步的地方。等你散步差不多了,可能你已经花了四个小时、五个小时,其实那个时候呢,你已经慢慢散步往回家的路上走,到了家之后很简单,煮个面,大家吃吃饭聊聊天,晚上也许看一个喜欢看的DVD。所以一天下来,老实讲我觉得一千块钱台币打死你了,那一千块钱台币换到你们这边的话,大概两百块吧。
《新周刊》:两百块也差不多是一个都市白领能够承受的。
朱德庸:我个人认为这个花费并不高,因为你不可能天天这个样子。那很多人可能到了假日出去买东西,买一个包可能就好几千块,好几千块人民币的。所以就看你怎么选择。大家都还以为说,我所有的东西都得用钱去换,那当你都用钱去换的时候,你用什么去换钱?
《新周刊》:但贪婪和欲望被调动起来了,心里安静不下来,是现在最大的一个问题。
朱德庸:所以,应该有不同的声音出来。而不是只有报纸杂志一打开都是成功人士跟你说的话,跟你讲怎么投资怎么样发财什么的。却没有人教你说,这个时代我们要注意什么,我们应该怎么样。以人一个生活的要求来说,你们早就到达了。你也许很有钱,但你没有价值,你过得没有价值,因为你每天过的不是你要过的,每天忙忙碌碌的,忙忙忙忙,然后对人粗鲁、没礼貌,互相的侵犯,等你有一天突然双眼一闭要死的时候,你的人生那有什么意义?
你自己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新周刊》:我自己一出书才知道,人的欲望和心火怎么调动起来的。我会上网去查这个书的销量,每天都去查。每天上升一点,心里特别高兴,要是下跌一点,心里就很难受。然后还会去跟同类的书作比较,你看人家的怎么就卖得比我好一点,然后心里就很难受。其实这个就是人性,那怎么去回避这种样子?
朱德庸:当人性贪婪的一面在呼唤你的时候,你必须要有另外一个声音——你自己心里面的声音,然后你随着你的年龄、经验慢慢成长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说这个也许卖得差一点,那你会跟你自己说,那又怎么样呢,我就算卖翻天了那又怎么样呢?你就算卖得差一点那也不代表什么,你自己的喜怒哀乐,你自己的成就、你自己的价值难道要丢给买你书的人去决定吗?就好像很多记者访问我说,你现在是名人了,你对名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我就跟他说,名人就是三秒钟的寿命。就是我今天走在马路上有人走过来说,啊,那是朱德庸,然后过头的时候他会想晚上要去吃什么,他就马上把你忘掉了。那你需要为那几分钟去耗费你的一生吗?所以我所强调的自我,自我就是你自己最重要,别人其实没那么重要。但是呢,大家千万不要把它误解成现在的一种自我,现在很多人都很有自我。
《新周刊》:其实是强调自我的感受、感知。
朱德庸:现在很多人都有自我,但那种“自我”是一种很自大、很自私的,完全不管别人的那种,只有他自己最大,那种自我是错误的。我说的自我是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自己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觉得那种自我是真正的自我。
《新周刊》: “高品质”,你有自己的定义吗?
朱德庸:有,我的高品质就是我必须要满足我心灵的需要,我认为我满足就是高品质吧。譬如说如果一天不散步,我会觉得好像少了一块肉,那个对我来说就是高品质。除了成功、除了名利、除了所有之外,还有一块很安静的地方。我只要每天跟我太太去台湾大学散步,我就觉得我那天很满足。
《新周刊》:那你在北京来这呆一个星期,你没地方散步怎么办?
朱德庸:是的,其实老实讲,我觉得整个北京的建设是让我失望的,而且他是逐渐地把我心灵能够享受到的东西都破坏了。
《新周刊》:而且你天天就龟缩在这个小院子里。
朱德庸:对。99年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觉得北京都还没拆成那个样子,虽然它不方便,但它还保有一种宁静的氛围在。我每一年来,每一年都不一样。后来来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散步,因为这个城市根本不允许你散步,似乎规划的全部都得坐车子,全部都得要快快快,没有办法让你慢下来,唯一慢的就是堵车,但你心是急的。所以我住到这边之后,我就自己再开辟新的散步路线,就是往使馆区走。我在东京也有散步路线,京都我也有,新加坡我也有,美国旧金山我也有……每到一个城市,只要我时间呆得够长,我就一定找我的散步路线,而那些散步路线老实说是低消费的,但是是高享受、高品质。
回到自己的世界修补人性
《新周刊》:你第一个说的是散步——这是你认为的一个高品质,还有吗?
朱德庸:音乐。音乐也是低消费的、高享受的一种休闲。别人听音乐可能就是纯欣赏,音乐对我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因为我很喜欢听音乐,然后呢,我已经想办法尽量保有我自己的世界。但是你知道,自我的世界是很脆弱的,很脆弱的。
《新周刊》:为什么这么说?
朱德庸:因为你会被外界侵犯,你会被别人的世界侵犯。我这么说好了,我其实每天眼睛张开来,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怎么样保护我的世界。但是,你如果开始跟别人接触,你就会接触到别人的世界,他会用他的节奏,他会用他的观念,他去侵犯你,他不会跟你协调,他也不会跟你用一种健康、客气的交流方式。
《新周刊》:这个就是压力的来源。
朱德庸:就是说,当你跟别人接触的时候,你就会接触到他的世界,但是他的世界是残缺不全的,因为他平常从来不花时间在他的世界里面,他的时间都花在哪里?都花在大家共同建筑的一个共同的世界,那个世界就是人际关系,那个世界就是所有人在那里做各种的物质交换的世界。大部分人其实是把他自己的世界抛弃,去进入到那个,所以当我跟这种人接触的时候,其实我是会被他侵害的,怎么一个侵害法?就是他不懂得尊重你,用他的方式来侵犯你,或者就是说他不留空间给你的。
《新周刊》:没有喘息的机会。
朱德庸:喘息的机会他都不给你,他会说,赶快赶快,我们现在赶到哪里去。其实中间明明可以让你有个十分钟、十五分钟喘一下气的,但他没有那个概念,因为他自己的世界就是残破、残破不全,他自己的世界就不需要自我跟宁静这件事情,所以他就会侵犯你。
《新周刊》:你用的这个词非常好,这让我想到什么?电脑。你要经常升级打补丁。
朱德庸:就是这样。所以我其实是把我的世界尽量保护得很好。
《新周刊》:你要有“防火墙”。
朱德庸:对。但是老实说,脆弱不堪,因为你人不可能自外于真正的社会,所以我只要一对外接触,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被破坏的。所以就变成我必须要花更多的时间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去修补。那修补的时候,你也必须要借由一些力量,譬如说你今天一个墙垮了,然后工人要帮你修补,你不能不给他钻,你也不能不给他水泥。
《新周刊》:对,要给材料。
朱德庸:你要给他材料。音乐就是我的材料,当我该办的事办完了,我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之后,我听音乐,从音乐的世界里面去找寻力量,从音乐里面我再重新去听我自己的声音。我觉得有些音乐是有灵魂的,它会传达一些讯息,而那个讯息是你自己可以从里面吸取的。而第三个就是绘画。绘画是我的世界跟外面世界最真实的一种交流方式,没有虚假,而且我不需要应付任何东西。
《新周刊》:你的绘画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你是尽量去回避这个现实世界,能够形成自己的一个完整的世界,但是你这个东西是多么地揭露社会啊。
朱德庸:对。因为我不要让我的肉体直接去接触这个,所以我只能用我的精神,那我就必须要去观察、去感受。之后我就利用画画把它反映出来,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宣泄,否则这些东西全部在我的世界里面。它很好玩的一点就是,当这个书大家在看的时候,有些人会把他的世界再回馈给我,譬如说有些读者他会说,这个就是我,你就会知道你所感受到的很多东西从这个世界得到的东西是真实的,你没有蒙骗你自己,有很多人会在别的世界搜集一些虚幻的东西,或者是自欺欺人的东西。所以散步、音乐、画画,对我来说就是“高品质的生活”。
不能让所有动物都去做狮子
《新周刊》:还有一个很重要,能过上真正的低成本和高品质生活。我前阵子写了条微博,我说一个人一定要接受自己的平庸。我觉得现在缺少一种教育,就是“庸人教育”——怎么样成为一个平淡、平庸的人?
朱德庸:对。你往往会发觉很多现在大家最重视的事情,其实在人生的价值和生命里面,它往往是最没有价值的。就像很多人他要成功,其实他是为了让别人看到他很成功。但是就像你说的,其实人就是动物,自然界的动物,狮子只是其中一种,还有大象、斑马、牛,如果你让自然界所有的动物都去做狮子,自然界就乱了,这些动物也就疯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我书的自序上说:亚洲的人被贫穷毁坏一次,再被富裕毁坏另外一次。
《新周刊》:对,就是像这本书,要总结现在大家都有什么病?
朱德庸:我里面所有的病都有,然后里面没有说到的病,如果大家不改变,全部都还会再发生新的病。我知道大家听不进去。我的意思是,其实我要说,说是我的权利,听不听是你的权利,其实你能够做的就是这个样子,因为你除了这样你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做,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是用到了最大的一个力量极限了,就是我出版《大家都有病》这本书让大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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