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艺导演徐昂遇到一个铁杆粉丝,看了21场《喜剧的忧伤》。铁杆在找到徐昂签名时说,前几场是来看陈道明的,这个明星终于和她在同一片空气里呼吸,使她充满幸福。多场以后,她的视野从一个近景特写变成两个人的全景,这时她把目光投向了何冰,并且意识到这部剧情节的喜剧性。
追星,特别是陈道明这样的大明星,是这部剧最直观的消费点。“在外国,明星和演员是两回事。但在中国,这个分野不明显。我们选择陈道明时,更看重的是他演员的身份,当然我们也需要他的票房号召力,一部话剧一场最多上千人,我们希望演员的收入不至于从天到渊,至少保证从天到地。”
喜剧为什么忧伤?
与一部分追星青年不一样,很多观众更愿意把这部剧解读成对文化审查制度的调侃。对徐昂来说,这是理解这部喜剧的第二层次。
《喜剧的忧伤》火了以后,徐昂被很多记者问道:“你要用这部戏批判什么?”这对徐昂而言,是个棘手的问题:“一个社会问题越多,被映射到的就越多。不久前柯震东吸毒事件,一条消息说某C姓明星伙同,新闻没有说C是谁,但读者会在自己的意识里找到他认为的C。”
但徐昂并不希望观众的欣赏停留在追星与社会批判上,他认为,“消费这个剧的最高层次,应该是意识到两个人无法沟通的状态”。
他举出一个极端的例子来解释:一个男交警和一个违章的女司机,本来是简单的两个角色的关系,但如果交警喜欢上了司机,故事就会变成四个角色的关系。这时,女司机处于惧怕当中,交警说出任何示好的话时,都会被解读成要求被贿赂。“但这是金钱的贿赂还是身体的贿赂,我们听不懂。”
“剧中的‘审查官’也跟交警一样陷入了超我与本我的矛盾当中。当审查官是个普通读者时,他不理解剧情,他希望剧中的‘编剧’告诉他:为什么我在这里笑了,那里没笑?于是他利用审查官的身份,编造一个‘剧本有问题’的理由,来询问这个编剧。”徐昂解构剧中幽默诞生的机制,“但人的超我和本我经常瞬间变化,所以人和人交流起来很困难。当男交警以个人的身份与违章女司机以社会身份对话时,喜剧就产生了。每个人都有很多个‘我’,那些‘我’没对上时,就产生幽默。”
“《喜剧的忧伤》就是永远不让这两个‘我’以正确的方式相见,直到最后一幕。这部剧忧伤一刻,正是两个‘我’正确地对上的时候。永远对不上的部分是喜剧。”徐昂希望观众看到的,是“审查官对编剧的拷问,是自己与自己的斗争、自己在认清自己的过程”。
幽默的层次与观众的笑点
戏剧总是小众艺术,买票进剧场的人本来不多,能理解到徐昂深层设计的观众就更少。徐昂对此也早有判断,他认为一个社会的幽默水平是有层次的,就像幽默的表达也是有层次的一样,大部分人处于基础幽默的层次中。
徐昂举出相声的例子。早年相声演员南下表演时,发现观众不笑。于是创作者开始填包袱,包袱里的哏有文哏、武哏:“当表演者和观众无法达成共识,什么包袱都不管用,场子逗不乐时,就开始使用伦理哏。A对B说:我是你爸爸。因为人皆有父,所以大家都能理解,这种基于‘吃喝拉撒睡’和‘屎尿屁’常识的幽默,是人们最容易听懂的。”
在中国的传统戏剧里,脸的中间加一块白,变成小花脸,才标识出了人物的可笑。“这是一种刻意的简单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喜剧的表达建立在对角色的矮化上。”徐昂说,“二人转就是这种把角色矮化以达到喜剧效果的极致。对于市民阶层,他们需要看一个比自己更矮的人才好笑。这是一种low别人high自己的幽默。”
“所以二人转到西方演出,西方人认为这是对人的丑化,对心理、生理有疾病的人的嘲讽,甚至认为这种表演是丑陋的。”徐昂说,“但我们要去批判这种喜剧吗?没有必要。我们也无法改变这种现状——完全无能为力。人在弱小时是不能自嘲的,他需要别人的认可或者low别人high自己。只有当人强大到足以自嘲时,高层次的幽默才会产生。”
幽默是有很多层次的。“每一个人都在笑,但每一个人笑的点都不一样。”徐昂经常在场内观察观众们的反应,“男人笑的是这个,女人笑的是那个,小孩笑的又是另一个。在剧场里,经常会有小孩独立于所有人清脆地‘哈哈’笑两声。”
我们看《生活大爆炸》时为什么会笑?每一个阶层的人在笑什么?徐昂分析说:“不是每个人都是理工男,对《星际迷航》的术语都耳熟能详。很多人的笑是基于对人的基本理解,是对谢尔顿演的病态的取笑,这是一种最低层面的笑。再高一层次是男女关系的笑点,剧中男性对女性的态度以及女性对男性的态度也是我们可以理解的。再高一层面,是关于科学,关于物理和人生,关于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当字幕组在翻译成中文时,他们到底在翻译剧中哪一层面的可笑?”
“真正意义的幽默,是我们在对某一知识有共同理解时,我们去解构它,去颠覆它。”徐昂说,“高层次的幽默需要通识。当我们都读过《百年孤独》时,这一部分人产生了独特的幽默,因为他们有独特的通识。”
“喜剧真正让人发笑,是要把自己带入到情节中的某一个角色。”徐昂说,卓别林喜剧刚到中国时,只带来一层的喜剧效果,那就是“卓别林是个可笑的家伙”。后来我们进入了工业社会,我们再看他的喜剧时,“发现自己就是他”。
“这个过程是一个人和一个社会精神状态提升的过程。”徐昂认为,我们之所以认为春晚不好笑了,正是因为我们的精神状态已经进化了,但“春晚提供的诉求仍然停留在二十年前”。
“二八原则吧,可能每诞生八部low自己high别人的剧,就会有两部思想性的剧。”
中国人的幽默感与自我意识的觉醒
中国传统文化中,悲剧多于喜剧。对此,徐昂深有同感:“中国文字里,赞美比较多;西方文字里,批判比较多,有讽刺的传统。英国人比较毒舌,他们认为聪明人才能这么毒,莎士比亚的文字就很毒舌。中国流传下来的经典文学作品,大多都是悲剧。”
徐昂认为,这是因为中国士大夫阶层推崇精英文化,而“所有国家的精英层都在消费悲剧,悲剧是不需要太多通识的。悲剧所表达的冲突都是人类的终极困境,是一些没法解决的问题。不管你是什么人,是庶民还是贵族都会遇到死亡、嫉妒、猜疑”。
“悲剧是上兼容的,但喜剧不是下兼容的,喜剧需要通识。由于贵族与庶民掌握的信息是不同的,很多笑话到了贵族阶层就不可笑了,因为他们对真相的理解是不同的——庶民的真相、中产的真相、资本的真相以及统治者的真相是不同的。因为真相是从上到下传播的,所以真相是向下无法理解的。贵族无法把自己降低到庶民来获得这个阶层的通识。”
一个社会的精神文明的进步,可以从这个社会的幽默感来做判断。徐昂这样形容这种状态:“人们的自我意识一觉醒会突然发现看不懂悲剧。”
前一段时间,人艺排练经典悲剧《雷雨》,在场的90后大学生观众却看笑了。这让演员们很不高兴,说:以后不做大学生公益表演了,“大学生对经典作品不敬畏”。徐昂却认为“完全不是这个原因”,“而是人类进入现代性了,人类进入这种状态时,就开始质疑过去的‘伟大’,也就是北岛说的‘我不相信’的那一刻突然出现了。19世纪尼采以及‘上帝已死’的心态出现时便是启蒙。那一段时间里,中国人依然相信悲剧,相信‘向我开炮’,相信更伟大的、超出人类情感的‘存在’。这是一个分水岭。悲剧被质疑以及不相信的过程,恰恰是人进入现代性的过程。”
“一件事情,它原来是悲剧,但换一个角度来,它可能变成喜剧。”徐昂说,“他们把《雷雨》看成喜剧并不是最大的幽默,更大的幽默是我们把《雷雨》这部戏给他们看。”这样的幽默感落差,造就了很多“河蟹”词汇的幽默,也造就了春晚小品的不幽默。
这种幽默感的落差源自“个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徐昂说:“特别是自媒体的兴起,年青人开始意识到‘我是谁’。现在网络文化里的‘自黑’,其实是一种矮化超我的表现,是一种自信。”但徐昂对互联网流行词造成的“通识扁平化”以及“幽默垄断”也很担心,“幽默更容易发生了,但幽默也被垄断了,大部分人都在消费一种扁平化的廉价的知识,我们只有依附于这样的通识时才能发笑”,这样会使“幽默的方式变得更狭窄”,更会“延缓个人自我意识的觉醒”。
喜剧是对悲剧的一种摧毁
人类历史中,先有悲剧,后有喜剧。“喜剧的诞生是人类开始挑战神的一次行为。人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自然,说下雨就下雨,说地震就地震,人类在面对绝望时,只能改变自己的看法。人总是处于弱小的状态,所以人也只能以自嘲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徐昂认为,正是因为有了悲剧,所以人类需要喜剧,“喜剧其实是对悲剧的一种摧毁”。
“王朔的出现使很多悲剧变成了喜剧,有点像犬儒主义、阿Q精神。我们想达到某种目标,努力过了,却被弹回来。在这个吃不到葡萄但又想吃的阶段,幽默就诞生了,我们对自己说,那个葡萄是酸的。这是在描述一种无能。”
“如果我们只用悲剧来理解生活,那我们就认输了。但当我们还心存希望,还在斗争的时候,我们就需要幽默。幽默是一种很重要的状态,笑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笑不能改变我们的未来,但笑可以在这一刻给我们活下去的勇气。我们知道最终结果的糟糕,但仍然勇敢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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