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大师似乎正在成为一门显学。
如今,研究鲁迅的著作比鲁迅的著作多得多。这几年不时会冒出一些惊世骇俗之论,在网上引发褒贬不一的强烈争议。
2021年是鲁迅诞生140周年,北大资深鲁迅研究专家钱理群完成了两部新著—— 《钱理群新编鲁迅当代读本》与《钱理群讲鲁迅》。
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
作为国内鲁迅研究领域的泰斗级人物,钱理群说:“据我从旁观察,骂者并没有认真读鲁迅原著,也许他们也不想弄懂鲁迅的原意,有的人不过是赶时髦罢了。”
2017年,钱理群在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演讲时说道:“鲁迅仍然活在我的生命中,无论我面对什么问题,或者要研究什么问题,都要想起鲁迅,而且总能从鲁迅那里得到思想的启迪、精神的支援。
朋友们读我的任何著作,包括这两年所写的书,都可以在字里行间看到鲁迅的身影。而且我只要面对青年朋友,就会情不自禁地讲鲁迅。”
《钱理群新编鲁迅当代读本》 钱理群著。
在B站和年轻人共读鲁迅
今年,钱理群在B站上开设了《钱理群讲鲁迅》栏目。
钱理群说:“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出于2020年以来的疫情,给我心灵带来的冲击,内心的困惑和焦虑。我在疫情期间重读了鲁迅,而且产生了很多新想法,也迫不及待想把我认识的新鲁迅推荐给年轻的朋友。鲁迅活在当代中国,就活在我们身边。”
2021年,钱理群教授开始在哔哩哔哩开设鲁迅讲堂。
很多年轻人认为鲁迅很难读懂。在钱理群看来,鲁迅之所以难懂,是因为他要说的话的复杂性。鲁迅自己有一个解释:“很多人都说我讲的是真话,但我并没有把我所想讲的话完全地说出来。”
钱理群以鲁迅1936年去世前写的《我要骗人》为例,那是关于鲁迅遇到一个来为灾民募捐的小女孩的故事。
故事很短,说的是当时正处于国民党的腐败统治之下,所以鲁迅清楚地知道,这小女孩所募的款是不可能落在灾民手里的,她的募捐完全没有意义。
但是面对这个热情、天真的孩子,鲁迅没法对她说出真话。不但不能说,鲁迅还对她说:“孩子,你做事非常有价值,我一定支持你。”
2021年7月8日,北京,年轻游客来到鲁迅书店“打卡”消费。(图 /IC)
钱理群说:“我每一次看到这文章,都受到一种震撼。我觉得一个人要说真话固然很难,但是,能够像鲁迅这样正视自己时时刻刻不得不说假话的困境,这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们每一个人时时刻刻都面临着这样一个两难的选择,但是有谁像鲁迅这样敢于正视自己渴望说真话,但是又不能不说假话、不能不骗人的这种深层的困境呢?”
在B站和年轻人共读鲁迅,是为了把鲁迅的精神传递下去,帮助更多还在迷茫中寻找答案的年轻人。
在钱理群看来,今天的青年一代有个人主义的概念,有维护个人利益、个人权益的自觉性,相比过去一代人这是很大的进步。
“问题出在哪里?不仅是青年一代,而是整个中国的国民都失去了精神追求,只能靠本能在生存,本能的生存法则就是趋利避害。如果年轻人整体上都以趋利避害作为自己人生的价值尺度,这是非常危险的。”
钱理群教授开设讲座《鲁迅与当代中国》。
鲁迅说:“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把维护个人利益发展到极端以后,就成了利己主义。
按鲁迅的说法就是“把个人的悲欢看作是整个世界,眼中没有他人,我自己快乐就好,不快乐就不好”。
每个人都是两面派,不同场合说不同的话。上上下下都是这样,孩子和家长说话,和他自己在群体里说话,和老师说话,都不一样,而且还是高度自觉,做得还非常娴熟。“这是非常麻烦的事情。”
钱理群教授认为当代青年很多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钱理群在第一部鲁迅研究专著《心灵的探寻》里写道:“‘鲁迅’(鲁迅其人,他的作品)本身即是一个充满着深刻矛盾、多层次、多侧面的有机体。
不同时代、不同层次的读者、研究工作者,都按照各自所处的时代的与个人的历史哲学、思想情感、人生体验、心理气质、审美要求,从不同的角度、侧面去接近‘鲁迅’本体,有着自己的发现、阐释、发挥、再创造,由此而构成了一个不断接近‘鲁迅’本体,又不断丰富‘鲁迅’本体的,永远也没有终结的运动过程。也正是在各代人广泛参与的过程中,‘鲁迅’逐渐成为民族共同的精神财富。”
今天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读鲁迅?
当代年轻人最喜欢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网上有不少学生对课本中的鲁迅文章有异议,社会上也曾有“鲁迅文章是否应从课本中拿掉”的争论。
在钱理群看来,读懂鲁迅需要阅历,现在读不懂,等到一定的时刻,就会读懂。而接近鲁迅有两个条件:一是要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二是当你对现实不满、思考问题的时候,鲁迅文章就是非常好的选择。
在钱理群看来,读懂鲁迅需要阅历,现在读不懂,等到一定的时刻,就会读懂。
钱理群曾在《鲁迅与当代中国》中写道:“当你对既成教育、既成观念深信不疑时,你不需要鲁迅;而你一旦对自己听惯了的话,习惯了的常规、常态、定论,产生不满,有了怀疑,有了打破既定秩序、冲破几乎命定的环境、突破自己的欲求,这时候你就需要鲁迅了。
而且你还可以一边读,一边和他辩论,鲁迅自己就在不断地进行自我质疑,他从不试图收编我们,而只是要促进我们独立思考,期待和帮助我们成长为一个有自由思想的、独立创造的人:这是鲁迅对我们的主要意义,我们今天需要鲁迅的最重要的理由。”
鲁迅擅于自我怀疑,因此他一直保持清醒。当你走近鲁迅,便要学着他这种自我怀疑的精神。
钱理群回忆说:“当年我带着一套《鲁迅全集》来到贵州,在面对物质的饥饿的同时,更面临着精神的饥荒,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读鲁迅,就读懂了。特别是在社会底层经历了‘文化大革命’,面对极其复杂的现实和形形色色的人生现象,一接触实际,鲁迅的思想都活了。
更重要的是,在克服自身的精神危机、寻找自己的人生之路、思考中国的发展道路的艰难探索中,终于和鲁迅相遇了,而且有了自己的‘鲁迅观’,并且产生了一个到大学讲台去讲我心目中的鲁迅的强烈愿望。”
在钱理群看来,如今年轻人面对现实的许多问题,感到焦虑、困惑和迷茫时,读鲁迅著作,就会突然发现鲁迅许多精彩的论述,也许就能让你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引发许多思考。
如今年轻人面对现实的许多问题,感到焦虑、困惑和迷茫时,读鲁迅著作,就会突然发现鲁迅许多精彩的论述,也许就能让你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引发许多思考。
钱理群说:“鲁迅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他的自我反省和自我解剖精神。
他说‘我的确时时刻刻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地解剖自己’,所以我有很强的反省意识,我很知道自己的局限。我没有那种去宣讲、去影响别人的冲动,我对自己的观点,一方面坚持,另一方面怀疑。我理直气不壮。而现在很多知识分子是太气壮了。”
时过境迁,随着鲁迅时代的过去,有的人认为鲁迅所批判的对象已经消失,在完全不同于鲁迅时代的当今社会,鲁迅杂文也就自然失去了现实意义。
看起来,这似乎言之有理,但却存在两个问题。首先,历史并不是这样一路前进的,还会出现反复,许多人都感到,鲁迅当年批判的问题今天依然存在,甚至变本加厉。
现代社会,鲁迅的作品失去意义了吗?
在钱理群看来,鲁迅的批判,不仅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而且还有超越性的思考。
鲁迅在以上海为代表的中国都市资本主义化的过程中,发现了新的压迫和奴役,并产生了新的社会典型。鲁迅向知识分子提出警示:在充当传统的“官的帮忙和帮闲”的同时,在经济发展的现代社会,还可能落入“商的帮忙帮闲”和“大众的帮忙帮闲”的陷阱。
鲁迅的忧虑在今天也依然是存在的,甚至更加深远。
他提出来:光明世界里还有没有黑暗?在任何一个世界里都有三种人,曾经阔气的人想复古,正在阔气的人想维持现状,还没有阔气的人想改革;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永远如此。
鲁迅的忧虑在今天也依然是存在的,甚至更加深远。
在鲁迅看来,到了黄金世界也是一样。当然,黄金世界里“阔气”的概念可能跟今天不大一样,但是那个时候仍然有曾经阔气、正在阔气、还没有阔气的人。
一般人会认为黄金世界是个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的世界,但是鲁迅却看见了新的矛盾、新的斗争,甚至看见了新的死亡。
鲁迅对于年轻人的意义,大概就像他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中说的:“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鲁迅是永远的批判者,因为矛盾永远存在,问题永远存在,批判也永远存在。
钱理群说:“这是非常深刻的一个观点,所以说他是永远的批判者,因为矛盾永远存在,问题永远存在,批判也永远存在。我们曾经以为在现实可以消灭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现象,这是不实际的。
真正知识阶级永远站在平民的一边,就是弱势群体的一边。这是鲁迅的特点,立足理想和立场,向不公平发出他的批判。”
“在我看来,年轻人并非不喜欢鲁迅”
钱理群在从事大学教育、参与中学教育改革和青年志愿者运动,对年轻一代讲鲁迅时,都会遇到一个问题:“鲁迅和当下中国,和我们每一个人有什么关系?”
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系。”
2021年2月23日,北京,书店内摆放着与鲁迅相关的文创产品。(图 /IC)
钱理群说:“我上鲁迅课有好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上世纪80年代,课堂上是一种感情的生命的投入,学生们听得也很投入,因为我们所有人都经历了‘文革’,那个时候读鲁迅,所有人都有一种很强的主体投入性,有的学生听着听着就哭了起来。
“到了90年代就不一样了。学生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还需要鲁迅,一派认为鲁迅已经是另外一个存在,像博物馆里的伟人一样,我可以尊敬你,但与我无关。
“到了现在很多青年都丧失了追求,追求真理成为了笑话,只有少数有想法的人还是这样想。
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系。”
有学生跟我说,我的课给他展示了生命另外一种可能性,尽管他自己无所做到这一点。这让我感到欣慰。”
在钱理群看来,鲁迅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进行式”的作家与思想家,鲁迅还“活在当下中国”。
鲁迅的一些观点,放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仍然不过时。而对于“年轻人不再喜欢读鲁迅”的说法,钱理群坚决不认同:“年轻人并非不喜欢鲁迅,他们不喜欢的是某些教育方法。”
鲁迅还曾说过:“我是为我的敌人而写作的。既然是为敌人写作的,就不能把内心的痛苦说得太多,不能在敌人面前显示痛苦。”
在钱理群看来,鲁迅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进行式”的作家与思想家,鲁迅还“活在当下中国”。
因此,他必须有所遮蔽。这就是说,鲁迅的作品就像冰山一样,有浮出水面的,但底下隐藏着更多东西,他的意思就表现在浮现和隐蔽之间。
钱理群说:“我曾在北京和南京的几所中学讲鲁迅,在台湾的大学也讲鲁迅,效果非常好,很多学生的作业水平之高、对鲁迅作品的理解之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说明年轻人不是不喜欢鲁迅和他的作品,问题的关键在于教育的方法。”
在钱理群看来,《鲁迅作品选读》加入中学生推荐必读书籍是现代思想文化的开创,接受了这样的基本教育,每一个中学生在精神与文化上就有了一个底,以后他们无论选择什么职业,做什么工作,都有了底气。
鲁迅与妻儿。
钱理群说:“知识分子最根本的职责是给社会不断提出新的思想、新的理论、新的价值理念。我们要创造一种对中国历史和现实具有解释力和批判力的理论。我希望通过讲鲁迅,能影响年轻一代人去关注现实问题,总结中国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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