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是个文化势利眼,这个病被尼日利亚作家钦努阿·阿契贝的一本书治愈了。那就是他1958年出版的处女作《瓦解》(Things Falling Apart)。阿契贝的英文极其老到,既完美无瑕,又能看见一个黑人用最古老的语言说着最有意思的事,所有的话都是从身体里出来的。大概类似余华,但那种纯净、本质、不动声色又比余华好。有一段讲一个妈妈在黑夜里奔跑,身边的女祭司(也是她好友)背她生病的女儿去神殿,这个妈妈边跑边用手按住乳房,免得弄出噪音分神。
这个妈妈艾可薇是主人公奥孔廓的二太太。她是村里的美人,15岁就爱上摔跤场上的英雄奥孔廓。奥孔廓很穷,付不出彩礼,所以艾可薇和别人结婚了,两年后跑回来找他。艾可薇生的孩子总是一满月就死。死到第三个,请村医来看,说这是淘气孩子(Ogbanje),是专门一次一次回到妈妈肚子里来折腾的。村医拿出刀,割了死孩子的手指,然后拖着其脚踝,走进邪恶森林,抛在那里——这是给淘气孩子的威慑,再回来投胎下场就是如此。可是没有用,一直生到第10个,也就是这个女儿,才长到6岁。艾可薇相信,这个孩子会留下来。
奥孔廓有三个太太,他住的泥屋正对着大门口。三个太太各自的泥屋在其后环绕成半月形。每个太太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吃住,做好饭后,分出一盘,让孩子送到父亲的屋子里。奥孔廓晚上到不同太太房里过夜。大太太最有权威,是唯一可以把象征丈夫等级地位的饰物戴在脚踝上的女人。女人之间互相照顾孩子,像一窝母鸡带小鸡。
平静和谐的生活就像丛林,不时有猛兽凌厉的眼神闪过。本部落的一个女人在隔壁部落被杀,奥孔廓被推举为代表去谈判:要么打仗,要么交出一个少男和一个处女。对方部落选择后者。处女赔给失去妻子的男人,少男被寄放在奥孔廓家等待裁决。一等就是三年,少年和奥孔廓的长子成为莫逆之交,也赢得奥孔廓全家的喜爱,少年称奥孔廓为父亲。某天,部落长老告诉奥孔廓,神谕要少年死,奥孔廓可以不用参加仪式,因为少年叫他父亲。奥孔廓告诉少年:“你可以回家了。”那天,部落里的男人们盛装来送少年“回家”。少年捧着酒,边走边心里唱着歌,看歌声结束时迈出哪只脚,就知道母亲是否在生。奥孔廓在他身边让他安心。忽然,少年发现奥孔廓走到队伍后方,他回头时,后面的男人厉声让他别东张西望,少年腿软了,朝奥孔廓跑去。奥孔廓为了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拔刀杀死了曾经视为儿子的少年。
男性的生长和死亡是小说的主线。奥孔廓一生的努力,都是为了别长成像他父亲那样的废物,不但不能养家糊口,甚至没钱申请“称号”——没有“称号”的男人被称为女人。他成为最好的摔跤手、最势利的部落长老、最爱打老婆的丈夫、最严厉的父亲。他畏惧流露任何情感。最后他杀死了传教士,并拒绝上殖民者的法庭,以最不男人的方式——上吊——结束了生命。
男人是主宰,而女人是至善。奥孔廓舅舅说:“你不懂这个,所以尽管你年纪一把,还是小孩。你过得好、过得成功,就在父亲家族那边;可是当你受伤、当你被流放,你会来到母亲家族这边。”每个女人去世,都会被送回自己的家族。
在这个文化里,不说谚语你都没法和人交谈。奥孔廓说:“照神谕行事怎么可能错?妈妈给的山药永远不会烫着孩子。”如此优美的俗语在书里比比皆是。他们的生活不能更简单了:一卷羊皮垫让你随时有座,一根牛角让你随时有棕榈酒喝。用手抓着山药团(foo-foo)蘸蔬菜汤,全村人一起吃就是最盛大的宴席。村口敲起的鼓声告诉大家最新的消息。他们的生活显得如此圆满,尤其在被传教士蚕食、被殖民者洗劫的前夜。
看完阿契贝在28岁时写的这本小说,我非常惭愧。如果说中国媒体对拉美作家还有些介绍,对非洲文学基本上兴趣阙如,少有译介。是我了解得太少,还是我们对非洲的研究和交流里欠缺这样一个维度呢?如果我们对这片土地上的精神文化结晶多一些了解,交融起来是不是也就会少一些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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