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物质,我们就从眼前这两杯茶谈起吧。
我泡的这两种茶,一种是绿茶,今年的明前茶,从被采摘到入口,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它憋了一冬后的蓬勃生机,全绽放在这个嫩芽上了。这种茶一定要在大铁锅里断生,简简单单地,就可以直接饮用了。另一种茶是七十多年的老普洱,它不是人工制作的熟茶,它经岁月发酵而成,到老都是活着的,没有因为蒸煮而断了生命。
总有人问喝哪种茶最好。其实,当你遇到最鲜嫩的绿茶,就要喝它的生机勃勃,当你遇到一泡陈年普洱,就要喝它被岁月熬出的火候。这时候,价格才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我们是在物质中完成自我成长的。物质被人成全,同时,也在界定人。
我们常常用自己的经验主义、价位、口碑绑架了像孩子一样满富个性的物质。很多孩子喜欢斗蟋蟀,看蚂蚁搬家,这是在孩子没有金钱价值感之前,从物质和其他生命里发现的勃勃生机。当任何一样物质被价格界定后,它的价值就大大贬损了,甚至被忽略了。我们忽略了蚂蚁和蟋蟀的价值,忽略了堆沙子和玩泥巴的价值,那些没有价格观念之前的快乐,就被剥夺了。
我们是在物质中完成自我成长的。物质被人成全,同时,也在界定人。苏东坡说,清风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这种天地的无尽之藏,才是物质对人最好的馈赠。
几年前,我去新西兰,结识了华人议员霍建强。他是个在大陆受了完整教育后才出国的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做了当时新西兰执政党的国家议员,是个很传奇的人物。我和他一见如故,当时,他来见我,带来了一瓶白葡萄酒,那是当年新西兰评选出的年度白葡萄酒金奖。这真是一个非常物质化的记忆,那种清澈和芬芳,可以记一辈子。
后来,他邀请我去家里做客,我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他。正好当时去了南岛,沙滩上有很多冲击岩石,石头被海浪打磨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形状,细腻的云锦花纹叠加在一起,从乳白色到浅灰色再到赭石色,漂亮极了。我在沙滩上捡了很多石头,挑出其中最大的那块,用毛笔在石头的背面写了两行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下面写“建强、云芳伉俪雅鉴”。
到霍建强家做客时,我把这块包装简陋的石头送给他们,他们用一副小檀木架子把石头摆在玄关那儿的条案上,天造地设般合适。很多年过去了,新西兰工党下野,霍建强做回大律师。我再到新西兰时,那块石头依然摆在原来的位置上。
捡石头是我的爱好之一,只要去到一个还有泥土和石块的地方,我总要捡一点回来。我收藏的石头有带着苔藓的,有晶莹剔透的,有说不出名字的矿石,有被海水打磨得非常圆润的,也有像刀锋一样薄利的沉积岩。每块石头都带着和它水土相关的一切,这太有意思了。在我看来,收藏一块石头就是收藏了一座山川。石头是山川剥下来的皮屑,你留存的是山川的肌体,你将一座座山川收藏在斗室之内,那是受着怎样的天体磅礴之气的加持啊。
我从小读古典诗词,自己有一个非常主观的判断:人有郁结于心的心事时,往往喜欢登高抒怀,同样是登高,登楼和登山给人带来的感受是截然相反的。我们尽可以去对比大量的诗词意象,你会发现,人跟物质的关系就锁在人、山和楼台的秘密里了。
《古诗十九首》里说“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从这高楼上飘下来的歌曲是“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作为亡国之君的李后主,他要吟“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楼是成闭锁之势的,即便你有愤怒要舒张,也只能像辛弃疾那样“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即便你栏杆拍遍,人仍然是被闭锁的,这也是为什么秦少游写“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千古文人都迷失在高高的楼台之上了。
人往高处走,越登楼就越内敛,越登楼人就越无解。杜甫晚年站在白帝城最高楼仰天长叹“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安史之乱后,站在锦官城,他又叹“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同样是杜甫,当他登山时,为什么会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和楼相比,山是张开式的,一登山人就舒张、豪迈,因为山是有根的。登楼时,李白说“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到了庐山,他的诗就变成了“登高壮观天地间”。
人在楼台上,楼台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象征,它清晰地摆在你面前,你被它托举到最高一层,同时,你也认同了物质压力与你自己生命的联系。但当你登山时,依然心怀一种天真,就像泰山上那幅楹联“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大海到了尽头还有天做它的延伸,人到了最高处依然不是孤立的,人会融合成山上的顶峰。
你看过任何人写自己成为楼台上的一块栏杆或者一片屋檐吗?人跟楼台是永远无法融合的,但与山川可以。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收藏石头,收藏“山川”的原因。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城里人,我的生活已经无可奈何地被拘束在过多的楼台之中了,我唯一在气场上能与之抗衡的就是收藏的那些山川。那些带着故事甚至秘密的山川,静静地成为一道道加持我的自然之气。
随着科技的进步,物质重塑人格的这种力量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而且,并不是所有被物质重塑的人格都是进步的,能力越强大的物质带来的负效应越不可忽视。
这样一种尝试也反映着我们与物质的关系。一方面,我们在被物质成全,另一方面,我们又在努力地摆脱物质对自己的异化。我们因为拥有物质而沾沾自喜,在自喜之后,又隐隐地有一丝恐惧。
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下放,作为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我最大的快乐就是看到胡同口看电话的王大爷往我家跑,边跑边喊“毛毛,你妈来电话了”。然后,姥姥领着我,拿着五分钱,跑道胡同那边接电话,妈妈一直在电话的另一端等着我。那部电话又旧又老,键盘是拨号的,话筒尾巴上拖着长长的绳子,但在我眼中,那就是妈妈的声音。
后来,我们有了固定电话、寻呼机、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后来有了小巧的手机,直到今天,我们有了这个无比小、无比薄的东西,我们叫它个人智能移动终端。我们可以足不出户就了解世界,可以发声,可以通过这个小小的终端掌握话语权和信息发布权。我从跑到胡同口接电话的小女孩长成一个传播学博士,每天给学生讲新媒体的建立和它对传统媒体的颠覆。在私人生活中,我们从开始的享受移动终端带来的便利,到面对它而产生了恐惧和焦虑。我们从莫逆之交、刎颈之交、酒肉之交到点赞之交。饭桌上,全家人都在抱着手机刷屏,手机也成了夫妻关系里最大的第三者。
个人移动终端带给我们什么?
随着科技的进步,物质重塑人格的这种力量,是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的。但是,这不意味着所有被物质重塑的人格都是进步的,能力越强大的物质带来的负效应越不可忽视。比如冰箱,自从有了冰箱,家庭主妇被解放了,她们不需要每天困在厨房里,开始有大量时间出去工作,享受个人生活。但是,我们也会发现,速冻食品消解了中国这个农耕民族中诸多的仪式感。过春节我们不再包饺子了。包饺子是什么?是全家的仪式感。一家人在一起过年,吃团圆饭,有人剁馅,有人和面,有人擀皮。饺子里包上钢镚儿、水果糖,孩子们揪个面团,捏个小兔子、小耗子。老爷子带着儿子、姑爷先上桌,妯娌们、姑嫂们在后头下饺子……中国家庭的仪式感就在饺子宴、流水席里,但速冻饺子让这种仪式几近消亡。
人是不是已经被物质绑架了?老子问:“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问完,他说:“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世间没有一样好东西是不需要节制的。中国人把人与物质的关系讲得非常透彻,孔子居九夷时,学生就问他:“陋,如之何?”他回答了那著名的八个字:“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这八个字也成了刘禹锡《陋室铭》的起源,真君子住的地方,活色生香,哪有简陋这一说?
但是,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如何看待物质呢?古人的情操和血脉传承很珍贵,但在一个物质日渐丰富的时代里,错过物质也是一种辜负。我不是反对享受物质,只是反对暴殄天物,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糟蹋东西。
前段有关于徐才厚的报道,报道里说,他的所有字画都横七竖八地扔在那,连看都不看一眼。这样的事,和土豪往三四十年的柏图斯里倒半瓶雪碧差不多。对于好东西,宁可让它死了,也不要糟蹋它。
今天这个时代,最可怕的是什么?是人与物质的孽缘。如果无法结一段善缘,就擦肩而过吧,也许心里还有一种惦念,比无缘更坏的是孽缘。而我们今天,随处能看到这种孽缘。
年轻小姑娘喜欢买盗版的奢侈品包包,很多外国朋友都觉得奇怪,他们会问:你们怎么有人在菜市场背着LV与人讨价还价呢?为什么你们这看着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要背着香奈儿包,穿着香奈儿衣服?在欧洲,这个年纪这种穿法,是会让人侧目的。这种搭配只能说明,要么东西是假的,要么来路不正——别管坑的是亲爹还是干爹。所谓奢侈品,它要和某种年华相搭配,在岁月里付出的艰辛和经历的洗礼够得上奢侈。但十八岁有什么理由奢侈呢?这是个社会价值共识的问题,我们恰恰缺少这种共识。
当你在物质世界中只剩下享受时,你已经老了,但当你还能够保持对物质的探索和发现时,你依然年轻。当你还在改变一个物质、一个器物的用途时,你就是它的主人和君王。
那么,在今天,什么才是我们对物质的恰当的态度?比尔·布莱森写过一本《趣味生活简史》,他骄傲地说,这是一本穿着拖鞋就能写出来的人类生活史。
比尔·布莱森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胖子,你第一眼看到他,就会觉得这是一个宅心仁厚、充满善意的胖子,他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有着孩子式的天真。当人们把野生的谷物培育出麦子、稻子,再把它们制成面包送到人类的餐桌,这中间经历了多大的进化?我们的西装袖子上为什么缝着一排无用的扣子?叉子为什么是四个齿儿,不是三个齿儿?调味瓶里最重要的为什么是胡椒和盐?
比尔·布莱森给了我们一种面对物质的正确态度,当你享受一切物质条件时,同时也要保持追问,这里面有乐趣,也有巨大的阴谋。当你在物质世界中只剩下享受时,你已经老了,但当你还能够保持对物质的探索和发现时,你依然年轻。当你还在改变一个物质、一个器物的用途时,你就是它的主人和君王。
我曾为比尔·布莱森的这本《趣味生活简史》作序。我读完这本书,就像他一样,重新认认真真地走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然后坐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写这篇序。当时我就在想,住在这里那么多年,这个地方我来过几次?我只知道它在我的书房顶上,除了储藏杂物外,我需要去那个地方吗?直到我坐在那儿,坐在我家的最高点往下看,我才发现,一切都变了。换一个角度,你对家的感受都是完全不同的。
莱昂纳德·科恩有一首歌叫《路》,歌里有句歌词我很喜欢,他说:“路,不仅仅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过程,路本身就是目的。”生活中,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价格指标来衡量,在与物的相处中,你能够体会到自我与物质的融合。中国人讲究养壶,一个并不名贵的小壶,只要日复一日地用它,泥土就会被养得珠圆玉润,它和人之间就有了一种血脉摩擦出的关联感。要完成人与物的融合,得到它不是终结,一样东西到了你手中,你与它的关系才刚刚开始。
我们可以享受物质,在享受的过程中有所发现,有所惊喜,这是比物质本身更重要的东西。我们应该像比尔·布莱森一样,把自己的物质生活写成一部简史,让所有的器物都成为有体温的信物,让它成为我们成长过程中的纪念,让它和你培养出外人无法感受到的默契。
这时我们会发现,物已经不仅仅是物了,它在完善人。在今天这样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互相尊重,互相成全,才是人与物该有的典雅而节制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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