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段志飞
编辑 | 谭山山
题图 | 《乘船而去》
“今年看过的最真诚的电影”“最好的那档处女作”“中国版是枝裕和”……
在电影《乘船而去》的豆瓣页面,人们这样评论道。截至目前,在豆瓣上有13000多人为这部电影打分,得分8.3分,在内地电影中评分最高。然而,这么一部高分电影,在还没下映之前,就可能面临“夭折”的危情。
根据灯塔专业版的数据,《乘船而去》上映一周后,排片从首映的1.1%骤跌到0.2%,从原来的全国4348场降到了635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该片导演陈小雨无奈之下借助社交平台,希望观众“救场”。
随即,自媒体纷纷发出“紧急打捞”的呼吁,无数个看过这部电影的人也站出来声援,希望身边的人走进影院。然而,票房始终不见起色。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在此期间,记者联系上了陈小雨。当时,他正在杭州做路演。自3月31日点映场之后,陈小雨跑了全国超过25座城市,每次从影院里出来,他就收拾行李直奔机场,赶赴下一座城市。
“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这类片子’要靠导演自己手动去叫卖,事实离我最初的判断也没有偏离太远。”陈小雨说:“大家之所以这么支持《乘船而去》,或许是被电影本身所打动。但是,再高的口碑,面对越来越低的排片以及即将到来的‘五一’强档期,也只能悄然退场。”
问题出在哪呢?最高的场均人次,最高的上座率,却得到了最低的排片,这是影院的问题还是作品的问题?抑或是观众的问题?这个问题有解吗?青年电影人又该如何面对“没有好电影”这样的拷问?
带着这些问题,记者和陈小雨聊了聊当下的观影环境,以及他在《乘船而去》上映之后的心境。了解电影创作不易的同时,也看到了一个青年电影人对于创作的执着,是发乎内心的。
陈小雨(右)和妻子卡卡在拍摄现场。卡卡是《乘船而去》的美术指导。(图/被访者提供)
“这是一场成功的情感教育,为现代中国人的悲喜苦乐打造出了一种明媚的式样。”这是陈小雨看到的一条来自观众的评价。然而,可以预见的是,正如他所说的“这类片子”——新导演、低成本、没阵容、文艺片,在需要靠夺人眼球吸引观众、与市场短兵相接的环境里,《乘船而去》的命运和其他艺术电影大抵相似,那就是叫好不叫座。
但在陈小雨看来,《乘船而去》已经在有限的范围内做到了最好。至少,他觉得尽兴了——这部电影更像是他的私人记忆。
以下是记者与陈小雨的对谈记录。
电影走到今天,“不亏”
《新周刊》:听说《乘船而去》投入的成本只有190万元,有一部分是资方出的,还有一部分是亲戚朋友们一起凑的。按照目前的票房走向,可以回本吗?
陈小雨 :电影是4 月12日上映的,上映半个月,票房是120万元。它还要在院线上待半个月,回本应该是有希望的,主要还要看政策补贴能不能到位,可能也会申请密钥延期,让片子再走久一点。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新周刊》:为什么决定以“路演”的方式进行宣传?
陈小雨 :一开始其实就知道,因为毕竟整个片子的成本就这么多,没有多余的钱去找宣发公司炒热点。目前《乘船而去》最大规模的宣传,可能就是我的小红书号“搞电影的陈小雨”。有时候做了一场效果不错的放映活动,或者看到让我“破防”的评论,我就会在小红书上分享,顺便回应一下
,讲讲自己的感受。一路“演”下来,“小船”搭载了越来越多的朋友,让我觉得我们已经在有限的资源内,将电影推送给尽可能多的人。
《新周刊》: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感觉你现在的心态还算稳定?
陈小雨 :我觉得挺好的。别人可能会觉得我很焦虑,但其实并没有。之前我在小红书上发起“拯救排片”的呼吁,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是为了“卖惨”。
我觉得最难的反而是影院,他们每年要给商场付的租金极其昂贵,他们的设备以及维护成本也极其昂贵。一个人“包场”去看一场电影,他们是会亏钱的,连电费都挣不回来。也就是说,为了让观众去电影院看电影,无论是内容的产出还是终端的放映,这个行为本身的成本就是很高的。
《乘船而去》工作照。(图/被访者提供)
所以,排片被压缩,属于正常的市场行为,基本上我自己能预想的就是这样了。而且,现在还不算最终结果,《乘船而去》在这两年同体量的电影里,播映效果已经是最好的了。所谓文艺片或者小成本电影的票房,其实过50万元的很少,破100万元的也只有几部,而且那也是付出了好几倍的宣发费用换来的。我们的宣发成本极低,但是片子因为本身的能量带来了超乎预想的产出,我觉得不亏。
《新周刊》:《乘船而去》项目最早出自“青葱计划”(CFDG中国青年导演扶持计划),后来去了FIRST青年电影展,还去了上海国际电影节,片子本身的质量是能值回票价的。你觉得这样的市场反馈正常吗?我不太赞同“宣发决定论”。
陈小雨 :宣发当然不能决定一切。这两年有很多高质量的文艺片进入市场,但实际上(文艺片)观众数量根本不足以支持这样的电影产生。
首先,对于创作者来说,关于故乡、家庭的题材,要么是作为自己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来拍,要么是进入创作生涯的尾声再拍。拍这种电影本身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比如,有观众映后问我,为什么不采用浙江方言?是不是因为没有钱就妥协了?观众当然是好意,但是这里有个思维误区:花了更大的时间周期、更大的成本这样去做了,市场应该为我买单。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由于现在没有足够多的观众走进电影院看电影,电影的投入和产出难以实现“正循环”。所以,并不是投入越多,回报就越多,投资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是艺术创作,
也是艺术消费
《新周刊》:单拿票房来衡量一部电影的得失,大家容易走进一个误区,那就是忽略了拍电影的人。他们自身的驱动力当中,有艺术创作和表达的需求。就是说,你明明知道这是件奢侈的事情,但你还是去做了。
陈小雨 :说白了就像有人花钱去玩摩托,或者那些昂贵的爱好,都是一样的。我们知道市场支撑不了这样的电影,但大家还是坚持下来,把电影拍了。
要问做这件事情的价值在哪里,说实话,我这次走完了从创作到上映的整个流程,自己也体会到好多东西。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首先,对我来说,从长远角度来讲,第一部片子肯定能对我的导演生涯有所帮助。因为第一部永远是最难的,你要向大家证明你的能力,你要累积职业生涯最初的观众。未来我可能还要拍其他题材的电影,基础可能会比第一部好很多。
其次,对投资人来说,投入当然希望有回报。出于对我的信任,他们愿意支持我,给了我一个起点;而这个起点,你不能完全理解为“指着这件事去挣钱”。这个起点本身就是一个party。截止目前,已经有3到4万人走进电影院,参加了这场电影party。
再次,对观众来说,哪怕现在没有那么多人需要看电影,但是对于需要看电影的那一部分人,他们是真的有需要。《乘船而去》在网上引发了关于“亲情”的热烈讨论,带给大家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很多人可能遇到过“亲人离世”的境况,或者生活中有很多关于“乡愁”的困惑,他们没有机会找人聊,但看完电影之后,他们得到了一些释怀、安慰,或者说鼓励。
观众的反馈,对我的创作来说,是一种鼓励。甚至,对于我的人生而言,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新周刊》:电影不同于其他艺术创作类型,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资源和能量。为了那些最终的“意义”,对于参与这场party的所有人,从投资方到观众,包括你自己,是不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在进行“艺术消费”呢?
陈小雨 :艺术并没有那么高尚。
就好比谈绘画,你不谈颜料和画板,是不可能的。创作材料同样重要,它确实妥妥地就是一种艺术消费。
这场电影party,其实就像结婚办酒席,创作团队帮我张罗,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演员是这场party的主角,我只是主厨,负责把酒席上的菜烧好。
朋友们来参加这场party,随了份子钱,尽管这些份子钱不足以支撑整场party的开销,但是大家都需要这样一场party。如果能让每个人都尽兴,那就是最理想的结果。
我既是艺术的创作者,同时也是艺术的消费者。所以,为了创作买单,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欠钱是一种“无解”的困惑
《新周刊》:你在之前的媒体采访中提到,拍纪录片是你发现世界的方式,拍剧情片是你探索自己内心的方式。那么,你的渴望、你的恐惧、你的困惑,分别是什么?
陈小雨 :我的渴望当然是对电影的探索,拍更多、更丰富的电影。我渴望一辈子过得不留遗憾,过一个尽兴的人生。
恐惧,可能就是害怕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变坏”吧。因为你要接触太多的人、太多的利益,当你面对欺压和不公的时候,就很容易产生仇恨。一方面要对抗那些恶意,另一方面要保持做这件事情的目的、保持纯粹,其实挺难的。
至于困惑,可能就是什么时候能够不欠钱吧。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新周刊》:欠了多少?
陈小雨 :几十万(元)。在创作《乘船而去》的过程中,有很多预算外的间接投入;我另外,自己的公司每个月还要给大家开工资、交社保,每年都有固定的消耗成本。
《新周刊》:为什么欠钱对你来说是一种困惑?
陈小雨 :只能说,还钱的速度跟不上欠钱的速度。
我的困惑就在于,什么时候能够进入持续的正循环?现在等于就是一直在消耗。就像刚才说的“艺术消费”,我们其实就是在为自己的创作买单。我们平时也接很多商业项目,挣到钱之后,再把钱投到自己想拍的作品上。但实际上,这两头需要投入的精力都是很大的。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新周刊》:相当于一种没有找到办法、但又想找到办法的状态。这个事情有解吗?
陈小雨 :在全行业里,我觉得是比较难解的。因为整个行业都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像我这样“搞电影”的人也还有很多。
《新周刊》:拍电影对你来说是非做不可的事吗?就像你在电影中塑造的阿涛一样,为了外婆所说的“找到自己的家”,把追寻电影梦想本身当成了一种“执念”。
陈小雨 :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喜欢做一件事,他是无法真正放弃的。哪怕他暂时放弃了,过不了不久也会再次拾起来。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人,他们痴迷于自己所热爱的事情,对于这些人来说,你很难定义什么才算是实现梦想。因为,在这条路上,总会有无数个节点、无数个里程碑,就好像我拍电影一样,到底到达哪一个里程碑,就算实现梦想了呢?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我拍出第一条片子是一个里程碑,第一次入围影展是一个里程碑,拍完第一部剧情长片是一个里程碑,电影首映是一个里程碑,之后电影上了平台可能又是一个里程碑,到我拍下一部电影的时候,也会是一个里程碑。
对我而言,真正能够界定的其实是一种状态,那就是“此时此刻”我有没有在做我想做的事情。所以说,阿涛只要还在做演员,那他就已经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只不过,为了自己的执念,人有时候会错过很多东西,留下很多遗憾,但这是我们自找的。
《新周刊》:除了拍电影,你会希望有其他变数吗?或者说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性?
陈小雨 :可能是去其他国家或者其他地方,旅居也好,学习也好,就是想不停地去不同的地方。
《乘船而去》剧照。(图/被访者提供)
《新周刊》:以你的性格,不管走到哪里,应该也会一直拍下去。
陈小雨 :会一直拍下去,即使换了环境,我也会以不同的心态去创作。如果把创作看成一种学习,那就是特别快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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