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准八钟开演,特请诸君,早临雅观。”8月4日,不少人收到这样一条信息。这是一出大戏,《乌盆记》,地点,天津大礼堂。
夜准八钟,容纳2000多人的剧场,坐满八成。台上,一张上世纪30年代的老戏单海报。嘈杂的老电台广播换台声,吱吱呀呀灌进耳朵。“冬皇”孟小冬的唱腔先飘出来,沙沙拉拉间,又转成马三立的相声《逗你玩》,周璇的《花好月圆》也隐约间切换。久远的声音,把剧场注意力凝固在舞台。看清老戏单上的字码:墨壳原态舞台剧,全本《乌盆记》。懂行的,继续辨识戏单上的角儿:评书大家刘立福,“马氏相声”传人、“少马爷”马志明,人称“小冬皇”的京剧女老生王珮瑜,裘派名净邓沐玮……这显然是一部跨界大戏。
“这是一出老相声、评书、京剧的同台演出,勾连结合呈现在80年前的舞台上。时间应该是上世纪30年代。”总导演兼制作人马千这么解释。而墨壳版《乌盆记》则首演于2008年冬,也是在天津。最初由头,是纪念相声泰斗马三立诞辰95周年、“梨园冬皇”孟小冬诞辰百年。全新的形式,老味儿的戏种,惊动过当时的戏剧界,喝彩远大过争议。五年过去,这只是它的第五场演出——2008年天津两场,2010年北京两场,如今回到天津,成为这座城市首届“马三立城市舞台戏剧展”的开幕演出。
“也可能是最后一场。”马六甲是这次戏剧展的推广人,也是马三立的嫡孙。他协助策展人马千,促成这出大戏的再次露脸。“最难的是墨壳原态。老戏骨们齐齐登台太不易,这没准就是一出广陵绝响。”
“得把年轻人的耳朵吸过来,尝尝传统艺术的魅力。我怕在他们那,冷了这些老艺术”
一出《跳加官》,开了场,这是绝迹于戏曲舞台60多年的传统旧例。接着,报幕声,“有请马志明老板、黄族民老板,表演相声《猜戏》”。68岁的马志明和63岁的老搭档,长衫大褂登台,面对近2000人,说起马三立当年也爱说的经典段子。
“就是全须全尾地按照老例儿演。”马千说起“墨壳原态”的概念。“墨壳是什么?就是旧时木匠用的墨线盒,拉锯吊模用的,是个标准。后来演变成传统口头文学作品的‘老本’代名词。墨壳原态,就是完全规范化,一切都照老样儿来。就像《乌盆记》,我们最后还用了福禄寿禧财‘五星嘉贺’、红鸾天禧‘金榜谢场’,这都是老的舞台旧例。”
马千生于1980年,却一股老味儿,迷戏、唱戏、把玩老物件。他曾为了解民国文艺风貌,收齐了《北洋画报》。五年前,他导这部戏时,就是一种执念,“得把年轻人的耳朵吸过来,尝尝传统艺术的魅力。我怕在他们那,冷了这些老艺术。再就是,想趁老艺术家们身体都还好,用这戏留个切片,日后对相声、评书、京剧都是个呈现和交代”。马千是少数人,却也代表了一类年轻人。尤其天津这座有曲艺渊源的城市,这类人相对多一些。在这里复归传统艺术,似乎更为合适。他找到忘年交马志明,两人一拍即合。翻了翻谱,觉得能把三门艺术结合最好的,就是《乌盆记》。相声开篇,评书讲戏,京剧压轴。“这事能做成墨壳。”
《乌盆记》又叫《乌盆计》、《奇冤报》、《定远县》。当年,慈禧曾请英国公使听谭鑫培唱戏,谭唱的,就是这出《乌盆记》。唱罢,慈禧问:公使听懂没?公使答:戏词没明白,但从他悲婉的唱腔中,感觉到一个幽灵在哭泣。这是一出传统鬼戏。
所以,虽是经典唱段,但涉嫌“宣传迷信思想”,1949年之后屡遭禁演。“直到近十几年,《乌盆记》才获准重新登台演出。这戏的老生和花脸,都绝了去了。所以我用了全本京剧,从内容到表演方式都跟1949年前的一样。”马千做了大量史料考据后,决定整部戏的革新,也只能“革”在舞美灯光和音效,以及三大艺术之间的勾连呈现上。“老艺术有它的老样儿,我们要做的不是修葺,而是怎么陈列它。”
两人声腔身段,招招在式——人们几乎忘了,台上,是那个“少马爷”和一个女老生。
马志明是“马氏相声”的嫡亲传人,自小便跟父亲马三立学相声。家里往来的,也都是曲艺界的角儿。人们说起“少马爷”,就会想起他的《大保镖》、《夸住宅》、《看不惯》。而在《乌盆记》中,除了开场两段传统的“马氏相声”,马志明需要挑战的是压轴大戏,京剧《乌盆记》。
“好歹我做过科,从小学了京剧,学的就是丑角。”马志明对京剧的痴迷,并不输给相声。可在《乌盆记》之前,即便天津观众,也鲜有人听过他的现场京剧。除了2007年曾演过一折猴戏《安天会》,几十年未在台上亮过京戏。《乌盆记》现场,他反串的京剧丑脸“张别古”,和王珮瑜扮演的老生“刘世昌”的对手大戏,成了全剧高潮。两人声腔身段,招招在式。人们几乎忘了,台上是那个“少马爷”和一个女老生。
“你怎么不唱呢?别老跟你爸学,别觉得你爸不唱,你就不唱。你嗓子好,有苍老味儿。你要唱麒派,练练就是麒麟童的味儿。”马志明至今记得这场对话。当年他拜入相声大师朱阔泉门下,因为辈分成为侯宝林的师弟,侯宝林这么给马志明种下了麒麟童的瘾。
“相声鼻祖穷不怕原来就是唱丑的,丑角的很多表演都是现场抓哏的。”马千觉得,相声和京剧之间,可以是通的,马氏相声本来就以“现挂”为特色。“一看你就是个山寨衙役”、“现在出事捅娄子的,都是你们临时工”——《乌盆记》里大丑的台词,很多都靠马志明相声里的现挂功夫。
余派传人王珮瑜是国内最年轻的女老生,18岁时便被谭元寿称为“小冬皇”,后来也在电影《梅兰芳》中做了章子怡扮演的“孟小冬”的替声。《乌盆记》完全按孟小冬的版本来,但可惜没有留下演出录音,王珮瑜只能参考孟小冬当年说戏、吊嗓子的录音和剧照来模仿。“老爷子(马三立)就爱听孟小冬。民国那会,孟小冬在天津公演,天津的《大风报》创办人沙大风撰文写戏评,称她为冬皇,这个称号才叫起来。我刚听王珮瑜时,有老味儿,后来知道人家叫她小冬皇。”马志明觉得,墨壳版《乌盆记》的诞生,也离不开这些机缘。
也许世界上有一个特殊物种,就叫天津观众,他们是方言岛真正的墨壳原态。
《乌盆记》现场,有人听完马志明返场的相声,起身拎包走了。有捏着戏单、卡着点儿进来专听刘立福评书的,也有最后王珮瑜、马志明上场才冲进来叫好的。“他们就是来听角儿的。”马千有多爱这个城市,他就有多无奈。这似乎是天津特色,手里拿着180-580元不等的戏票,面对一部三个半小时的墨壳原态舞台剧,很多人并不解马千的风情。他们会专挑自己那块“壳”来听,就像日常去“小梨园”或“名流茶馆”,捧或哄自己的角。
刘立福今年89岁,被人搀扶上台,玉子一打,开讲《七侠五义—乌盆记》。他被马千称为“评书界的活化石”,他曾常年在天津和平文化馆讲《聊斋》,他的铁粉甚至说“如果刘立福不在了就应该标志着评书时代彻底的结束”。现场,在这个墨壳原态《乌盆记》的舞台上,刘立福几次尝试站起来讲,前27分钟,随着剧情跌宕,他站起来6次。
第31分钟时,台下有人爆出倒哄,“呜,行喽——!”他们嫌太长了。听口音,是天津话。台上刘老爷子尚未讲至高潮,手里的玉子随时垫上一声,但没压过那声尴尬。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次登台。
也许世界上有一个特殊物种,就叫天津观众。他们最早见多识广,吃过、喝过、听过、唱过,老的审美都没断,旧的习气也没洗去。他们有着最苛刻的耳朵和嘴,也有着最乐天的自信。他们最敢捧,也最敢哄,不留情面——有人甚至说,这是天津国。“过去所有的角,到天津叫闯码头,到这码头,都是要哆嗦一哆嗦。北京学戏、天津唱红、上海赚包银,得在这码头上闯过去,才算立住了。可一些习气,真没法说。”走南闯北的马千,这次五味杂陈。
作为策展人,他始终觉得,天津是最适合做戏剧探索的城市。“中国话剧第一人李叔同就是天津人,南开中学是话剧的摇篮,曹禺、焦菊隐、梅阡、英若成、林兆华……都是天津走出去的。天津也是中国最早出现西方职业剧团演出的城市。1888年,英国的汉弥尔顿剧团就在天津英国俱乐部兰心戏剧院演过戏。所以这是有土壤的。”
可这“戏码头”的国民,又实在别具一格。马千曾以《乌盆记》的舞美设计,来分析中国传统戏曲,关于布莱希特“第四面墙”的原理。“少马爷丑脸的现挂,就已经打破了这面墙。可这话在天津说了没意义,布莱希特?不来?爱来不来!”
这次戏剧展,马千还邀请来台湾赖声川“表坊”、孟京辉、田沁鑫、郭宝昌等人的戏。《活着》、《四世同堂》、《大宅门》……他尽量选择跟这座戏码头频道能接上的戏。表坊带来一部丁乃筝的《弹琴说爱》。戏演到一半,一位大爷,冲到前厅,“我奏问你们,为嘛票上印着马三立,晚上戏码没有马三立!?我就冲他来的!”——这让马千无可奈何,也让马志明、马六甲父子哭笑不得。他们太熟悉,天津这座“方言岛”会引发的“文化岛”现象。
也许,这才是“墨壳原态”意义上的观剧传统。这个出老戏的“戏窝子”,更多的人还在用老派、老味儿看老戏。希望所有的老,都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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