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人做煳辣椒面,讲究的一定要柴火烧锅、小火慢炒,看颜色,闻香气,以此拿捏火候和时间。炒好以后,还一定要先用手搓,搓成煳辣块,再用擂钵舂细。他们说,煳辣椒做得好不好,全在一双手上。买煳辣椒面,不用撮一些煳辣椒面,做出一副懂行的样子,看了又闻,闻了又尝;只需闻闻炒辣椒的人的那双手,做得好煳辣椒的手,据说怎么洗都有一股辛辣的香气。一定要用手搓,似乎有些故作神秘。其实,那是真功夫,手搓之中才会感觉到辣椒的油气和散碎的程度是否恰到火候。
川菜虽然名冠天下,但要说到做煳辣,还真得老老实实向贵州人学习。现在,一些川菜厨师有了见识和眼界,学日本料理、学法国大菜,甚至很先锋地学上了西班牙的分子料理,但我就很少听说有哪位大厨专门跑到贵州的山沟里,谦虚认真地把糍粑辣椒、煳辣椒、油辣角、豆豉辣椒、烙锅辣椒等一大套做辣椒的本事学回来。还是那句话,以麻辣决胜天下的川菜,没几个厨师真懂辣椒,十分荒唐,万分危险。
做煳辣椒的方法,不外乎这几种:1.直接火烤;2.柴火灰焐烤;3.干锅慢炒;4.油锅快炒。用火烤的,要用草木火或者木炭,凡是偷懒在煤火、煤气火上烤煳的,都会羞污了辣椒的香味,落了烹饪的邪道。草木小火燃烧时,火气温和,而且火劲的强弱厚薄时有变化,加上草木的烟熏气息,烤出来的辣椒,煳香自然浓厚。恰恰因为火苗的飘忽与火力的不定,再加上烘烤的时候辣椒离火的远近也时有不同,烤出来的辣椒煳化程度不均匀,煳香和辣度就有了层次。
日本料理宗师级大师小山裕久在《日本料理的神髓》一书中说:“如果是烧烤,尤其是使用炭火的情况,想让食材整体被同样的热源进行均一地加热,是相当困难的。只要跟热源之间的距离有微妙的不同,就会让加热的温度出现剧烈差距。”
小山裕久讲的是掌握烧烤火候的难度,但是,对于火烤煳辣椒而言,反而是这种难度形成的煳化不均,天意般成就了煳辣椒丰富而富有变化的煳香。这是火烤糊辣椒与其他三种做法最大的分别。柴火灰焐烤、干锅慢炒和油锅快炒,辣椒受热大致是均匀的。即使是一大锅辣椒慢炒,无论是单根辣椒还是整锅辣椒,也会随着翻炒的时间而慢慢达到相对整体同程度的煳化。
因此,火烤煳辣椒,相比于另外三种方法做成的煳辣椒,煳化重的部分煳香浓,煳化轻的部分,辣香和辣度保留得多一些。这种香辣兼备、味感丰厚的煳辣椒,用手搓碎或者舂细后,做蘸水碟子和干碟,最是吃家所爱。可惜的是,现在懂得或者愿意深究煳辣之变的川菜厨师凤毛麟角。在绝大多数川菜厨师那里,只要把辣椒整煳了,就是煳辣椒,而所有的煳辣椒都是一样的。
在当代世界美食的殿堂上,日本料理深受尊崇。每当把现在的川菜餐厅与顶级日料餐厅的出品进行比较,作为一个深爱川菜的研学者,我不但有隐隐的自惭形秽,还有难以言说的心痛。曾经,现代川菜开创性大师蓝光鉴先生,以绝妙的干烧之法,把鲁菜的葱烧海参融变为川菜的经典;曾经,把市井的川菜提升到诗意天空的川菜大宗师黄晋临先生,化腐朽为神奇,用世人弃之喂猪的豆渣,烹出惊艳绝世的豆渣牛掌,让饮食江湖领略了川菜的大雅大俗;曾经,当代川菜大师卢朝华先生,用小坛浸泡的甜酱油、炼至青黄的菜籽油熬制的红油、轻度氧化的蒜泥、片刀游刃而出的云肉,让一道普通的蒜泥白肉成为极品。川菜要想重新登上饮食美学的高峰,必须等待领悟了厨道的新一代真厨从现在的庸碌中脱颖而出。我不知道,这样的等待,还要多久。
仅仅是火烤煳辣椒,就需要厨师对所选辣椒的精准理解,需要对火候的细微把握,需要对味道的痴迷和敏感。可以做成蘸水,也可与所烹食材达成天作之合、让煳辣之香足以动心的煳辣椒,在我迄今为止的饮食生涯中,也还始终是一种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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