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形的实验剧场“黑匣子”中,灯光暗下来,一个舞台,几个道具,三五位演员相继上场。你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看到他们脸上的皱纹,察觉到他们最微妙的表情变化。
这是只有小剧场才能带来的独特体验,“小”,才能够与观众走得更近。在广州这座话剧氛围看似沉寂的城市,小剧场的实践从未停止过。
现在,广州大剧院2015“小戏园子蛋”系列再一次来到戏剧粉面前。4月至7月,六台小剧场话剧将在广州大剧院的实验剧场里上演。这不是小戏第一次登上大舞台——去年此时,“小戏园子蛋”系列就已经满足了一大拨说粤语的戏剧爱好者。
为什么叫“小戏园子蛋”?首先是“小”,节目小而精致,还得像“戏园子”一样亲民;其次得是“蛋”,要有新生、创造力和不确定性,来自不同地方尽可能多样化的作品;最后,当然是期待在观众心中投下如“原子弹”般的效应。
观众在小剧场不只是看演出,更是与演出同呼同吸。
在上海,有一句话曾广为流传:“没有看过小剧场话剧的白领,不能说是真正的白领。”这句话放在当下“小戏园子蛋”季的广州小剧场市场同样适用。
起源于19世纪20年代的小剧场,本质上是反商业的小众戏剧,这种形式直到1982年才由香港导演林奕华引进中国。在追求先锋、实验、探索的艺术方向的同时,小剧场在创作上更为自由,演绎的很多是与观众平时生活相关但却有趣的玩意,具有更强的互动性与亲民性,更能够让台上的演员与台下的观众成为一个共情的团体,并由此触摸到戏剧的本质。
在香港黑目鸟剧团的导演邓世昌看来,小剧场的特点就是要充分地将演出与剧场结合。“观众不只是‘看演出’,更是与演出同呼同吸,与观众保持强烈的联系是我对小剧场作品的要求。”
在2015年的“小戏园子蛋”系列中,黑目鸟剧团带来了聚焦“低头族”的腹黑喜剧《爱·网游仙境》。邓世昌认为,这本身就与时下年轻人的生活状态息息相关。
“越来越多人渴望从虚拟的地方寻找真实的情感,而这个既安全又危险、既梦幻又实在的虚拟世界存在很多扭曲的面貌。我想透过创作将这些面貌呈现出来,让观众看见自己。”
借用英国经典童话《爱丽丝漫游奇境》的梦幻、超现实和无穷的想象力,邓世昌希望以此跟网络做一个映衬。看这部剧里的各种角色,你多少会察觉到自己在网络上的影子:发动网络寻亲的女儿、卖弄文采沉迷“集赞”的奇异少女、有五千个网友却无现实知己的典型宅男、拥有十几个Facebook账号和不同人格的分裂少年……
邓世昌说,戏里最打动他的一句台词就是:“在现实世界里看不到的,还是要在现实世界中找才对,尤其是……感情。”
在粤语地区以粤语演戏,对观众来说更为亲切。
今年的“小戏园子蛋”系列中,有五部是来自香港的剧目,其中四部使用粤语创作。对这些香港剧团来说,使用粤语创作,既是习惯,也是优势。
“粤语是广东文化一部分,或多或少反映了广东人的生活习俗和思维模式,而且粤语声调及语法多变,配合独有的俗语和歇后语,可以更灵活、更传神地演绎角色。”中英剧团的导演黄龙斌说。
这一点,从中英剧团的剧名《搏命两头腾》就可看出。这本是一句广东话,意思是“拼命两头跑”,形容一个人来回奔波的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之所以这样取名除了与剧情有关,还因为台上演员的表演——全剧只有四名演员,却要饰演40多个角色,其中两位更是分别要变身饰演近12个角色,时男时女,时老时幼,绝对挑战演员极限。
作为2015“小戏园子蛋”系列中的唯一一部改编剧,《搏命两头腾》的灵感来自约翰·巴肯1915年写的谍战冒险小说《国防大机密》(The 39 Steps)及希区柯克1935年改编的同名电影。2005年,这个故事被英国著名编剧派特里克·巴罗改编成了舞台剧,获得空前成功。而在导演黄龙斌的眼中,《搏命两头腾》在悬疑的基础上加入了“开心、抵死(粤语“无节操”之意)、幽默、疯癫”,绝对笑点满满。
为了让故事更好地本地化,中英剧团对《搏命两头腾》进行了精心的改编:时间从一战前变成抗战时期,地点从英国变成香港,男主角从英国采矿工程师变成从马来西亚归港的华侨市民,剧情设定则直接从英伦三岛大逃亡变成了横跨九龙新界的千里大追捕。
“最初是因为文化差异,例如原剧本的很多角色操不同地方口音,假如故事背景是英国但对白是粤语,就很难表达不同口音的分别。”黄龙斌介绍道。事实上,本土元素在《搏命两头腾》里比比皆是,故事中不乏天星码头、普庆戏院、容龙别墅等已改建或消失的香港地标和建筑,怀旧感十足。
黄龙斌丝毫不担心观众的理解问题。“香港与广州有相似的粤语文化,文化上也古今交集,香港话剧到广州演出,观众一定不会陌生。”
小剧团生存的必须条件,是要在作品中渗透顽强的生命力。
因为规模小、场地小、成本低的限制,小剧场必须以更多元和弹性的创作来弥补。无论是利用现代的投影、奇特的道具还是大胆的想象,小剧场必须更加充满生命力,正如“小戏园子蛋”所提倡的“原子弹”般的巨大能量。
这一点,沉·城创作室的导演陈焯威十分赞同。他以亲身经历作为《重遇在最后一天》的创作灵感,讲述了一个由一条电话线带出的有关寂寞和沟通的故事。
“那是我人生活得很迷茫的时期。”陈焯威说,那时他的母亲已逝世三年,他心中仍备感失落。有一晚,哭过后的他躺在客厅的沙发睡着了,仿佛在梦中,他看到母亲站在身旁向他微笑,他甚至能感到母亲在轻拍他的肩膀。醒来后,陈焯威泪流满面。
“我知道她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回来看我,是要送我最好的人生礼物。于是我下定决心,必定要让她知道我的心意,好让她可以放下我们,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他希望观众思考生命与生活的意义,懂得“放下才是最有价值的珍惜”。
《重遇在最后一天》在四面舞台演出,观众可以直接看见对面的人,仿佛就在照镜子,造成视觉冲击。“让观众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就是想强调戏中角色的命运和遭遇,根本就是平常不过的日常生活,台上面的任何动作、对白、设计,都是观众身边刚刚发生着的。”陈焯威解释道。
小剧场形式能更加有效地培养话剧观众,打开话剧市场。事实上,早在2015“小戏园子蛋”系列前,黑目鸟剧团和中英剧团就曾来穗演出,并获得不错的反馈。
“广州的话剧氛围很正面,观众能够接受带有创新和实验倾向的作品。”这是去年邓世昌带《去你的爱情》来广州演出时的感受。同年,中英剧团给广州观众带来了粤语喜剧《大龙凤》,并与广东省演出有限公司签订了“粤语舞台艺术战略合作”协议,联手打造粤语舞台剧精品。
在黄龙斌看来,香港这个弹丸之地,每年就有超过300台戏上演,而广州比香港大,人口比香港多,怎么容纳不了更多演出呢?问题只是在于观众的培养。陈焯威观察到,每次小剧场的作品都有一种很强烈的默契,产生出很多火花,有着很强的生命力。
“没有生命力,小剧场如何在大剧场垄断市场的情况下生存?在作品中渗透着顽强的生命力,就是小剧场生存的必须条件。”
同声同戏剧团“一人一故事剧场”
每个人和戏剧,都有一个故事
有人拍手,有人跺脚,有人大叫,有人大笑——扑面而来的热闹劲儿。
这里是广州同声同戏剧团“一人一故事剧场”入门工作坊。虽然是周末,仍然来了14位学员参与工作坊的课程学习。他们当中有社工,有大学生,有培训老师,甚至有实习律师,有企业HR。
在海珠区一条店铺林立的小街,一栋20层高的商务写字楼,同声同戏剧团租了其中两个单元作为剧团的排练场。50平方米的训练室地面用木地板铺成,四周拉上黑幕,剧团团长兼艺术总监春晖身穿蓝色T恤站在训练室中间。她将作为导师,为14位学员展开为时两个周末的入门工作坊教学。
两周以后,学员们将完成“一人一故事剧场”的全部课程内容,并在结业后获得一张课程证书,作为继续进修“一人一故事”的进阶凭证。
在中国,“一人一故事剧场”的戏剧形式还稍显陌生。创立于1975年的美国的“一人一故事剧场”(Playback Theatre)是一种即兴剧场表演。所谓play back,是将观众的故事即兴重演——演员运用形体动作、音乐、叙事的形式演绎观众所分享的故事,并将表演作为礼物回赠给分享的观众。
“‘一人一故事剧场’的理念就是每个人的故事都值得被聆听、被尊重。”春晖介绍说。她为此次工作坊设置了丰富的课程内容,包括“一人一故事剧场”的理论入门、表演技巧、表演形式等,以及为两周后学员们的“毕业演出”做准备。
当天下午4个小时的学习中,学员们几乎全程亢奋。在虚拟情景“外星语部落会议”中,学员们要模拟外星人使用外星语与同伴交流。练习一开始,众人开始叽里呱啦。每个人说着听不懂的语言,配合着夸张的肢体动作,全场爆笑连连。
然而十分钟后,画风突变。在小组练习中,一位学员作为“观众”分享了一则关于自己童年的故事,或许是故事中的伤痛过于纠结,从分享故事到最后演出,包括分享者与其同伴学员在内,个个红了眼眶。
来学习“一人一故事剧场”的,都是对戏剧感兴趣的普通人。
参加工作坊的学员中,有来自中山大学的校园话剧导演栗子,有在马丁堂学社补习班教英文的咪咪,有在惠州开亲子教育培训工作室的金萍,还有更多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人。他们在来之前或多或少接触过“一人一故事剧场”,对其理念深感认同,希望能把在工作坊学到的东西应用到日常的工作中去。
在佛山做实习律师的飞鱼对“一人一故事剧场”的兴趣则纯粹得多。最近两个周末,她每天从佛山搭乘近一个小时的地铁来参加工作坊的学习。上大二时,飞鱼第一次听说“一人一故事剧场”后,就报名参加了一个培训班。她在佛山桂城看过一次“一人一故事”的彩排,当时看得她开怀大笑,“整个肺都在笑,肚子痛,嘴巴累”。
“我对肢体表达的课程都很感兴趣,人的生命就应该活得灵动一些,更加具有表现力,人不能每天只有上班、下班,而且大家在一起的氛围我很喜欢,这是我在生活中很少遇到的。”飞鱼说。
两周的工作坊学习下来,学员们了解到了更多“一人一故事剧场”的表演形式:短形式如流动塑像、转型塑像、一对对,中形式如三段故事、V型叙述,长形式如自由演绎。对于非戏剧专业出身的他们来说,尽管演得生疏,但随着故事的分享,每个人似乎都感受到了一种仿似互相对话的微妙而和谐的气氛。
没有剧本,没有精致的舞台,“一人一故事”却有温柔的力量为你发声。
“一人一故事剧场”的舞台设置极为简单:几张排列整齐的椅子、挂在直立架子上的彩色布条,还有包括音砖、撞铃、陶笛、片琴、十三玲、尤克里里等各式乐器。参与整场演出的,除了分享故事的观众,还有台上的演员、乐师以及引导观众提问和演员表演的领航员。
作为即兴演出,“一人一故事剧场”的表演没有剧本,你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春晖把故事中的信息比喻成一个球:“学员们练习外星语,就是要练习关掉头脑理智的开关,不管他愿不愿意、害不害怕,都要接住别人抛过来的球,要say yes。”
几年前,学习心理学的春晖在广州偶遇香港言遇剧团的联合艺术总监余汉杰,而他正是纽约“一人一故事”剧场学校的毕业生。2009年,她用业余时间在广州创办了同声同戏剧团。
剧团名字中的“声”代表发声,“戏”有戏剧之意,也有嬉戏之意。“同声同戏”指大家一起讲故事,为彼此做演出,一起玩乐,恰好也是粤语“同声同气”的谐音,表达人与人之间因为彼此的聆听与理解,从而亲密无间、志同道合的美好愿望。
现在,同声同戏剧团的活跃成员有12人至15人,主要服务于社区、教育界、NGO和志愿团体。通过定期演出与工作坊,同声同戏剧团成为了广州一个专注发展“一人一故事剧场”的艺术团体。
事实上,“一人一故事剧场”的形式早在十年前就已在广州出现,但很多人并不熟悉。“到现在还有很多人问我们是不是唱大戏的,或者做影视的。”春晖笑称。
正因如此,春晖致力于把“一人一故事”从小剧场带到大剧场。五年下来,同声同戏剧团不仅为社区、社团进行小型演出,也曾先后在中山图书馆、广州话剧艺术中心十三号剧院、星海音乐厅等地表演,把观众人数从几十人发展到了几百人。春晖认为,在大舞台,“一人一故事剧场”能感染到更多人,更好地代表社区联结与社群对话。
从一开始,同声同戏剧团就利用剧场的力量为公益界发声。他们曾为广州的中小学生、工伤康复者、癌症患儿、外来工子弟、撑同志组织“直同道合”进行演出,让不同底层的或日常不容易被公众了解的故事被看见。
“戏剧有一种很温柔的力量,可以去接触一些不容易被表达的议题。‘一人一故事’的温柔就在于它并不表态,只是呈现给你看。”春晖说。
为了能全身心投入到“一人一故事剧场”的工作,原本一直在教育部门上班的春晖最近递交了请辞。她希望在有限的生命里做小而美的教育。
“一人一故事剧场”的创办者之一Jonathan Fox曾有过这样的愿景:有一天,在不同的社区中都有一个“一人一故事”舞台,有演员坐着随时预备,人们在上班/回家的途中或路过时,都会停下来分享他们的故事,就如日本的茶道馆一样。
这恰恰体现了“一人一故事剧场”的最终目的:用故事来服务彼此。通过说故事和演故事,形成观众和演员之间的共鸣和理解,从而拉近人与人之前的距离。
“我去听,去理解,而不是去评判,就像你抛出一个球,我接住,我懂你。”春晖说。在她看来,为别人演故事就好比进入了别人生命的流程,那种感动,非亲身参与不能体会。
某次“一人一故事”的恶搞练习中,春晖分享了自己的一个创伤故事。在队友们玩笑般的犀利提问后,春晖发现“创伤”不仅需要细细的呵护,有时也可以是个“玩具”,可以玩,也可以被松动。
“原来创伤堵在心中,现在好像被打散了,对我来说没那么痛苦了,原来觉得很重的东西也没那么重了。”
故事的交流,彼此的了解,就是“一人一故事剧场”学习本身的一部分。
“一人一故事”的毕业演出中,框架、规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故事发生。
为了4月26日下午的毕业演出,飞鱼前一晚就从佛山过来,睡在了工作坊的场地。学员们将邀请亲朋好友,共同见证自己的学习成果。
当天现场来了男女老少40余名观众,小小的演出场地几乎被坐满。学员们7人一组,分成上下两场进行表演,主题分别为“第一次”和“奋斗”。
带着好奇和期待,观众开始在领航员的引导下说出自己的故事。有人分享从东莞到广州找房子的艰辛,有人分享去新加坡旅行忘记带钱的窘境,有人分享30岁后的成长和心境变化,甚至有还在妈妈怀里的小孩儿分享第一次做噩梦的心情。
来自广州的阿信分享了自己的音乐梦。普通打工仔的他,坚持了19年的创作,终于众筹到1万多元的演唱会经费,却在开唱前的一个月声带受损。不愿放弃的他坚持彩排,直到正式表演时,仿佛老天赐予了魔力,阿信超常发挥。唱到最后一首歌时,阿信当场落泪。
学员们用三段故事的方式演绎了这个关于梦想的故事。演出途中,他们邀请阿信上台,演唱他自己创作的一首歌,现场瞬间变成了一个live house。
“送给阿信。”演出结束后,领航员金萍说。
这段小插曲并不属于“一人一故事”的仪式内容,但在春晖眼里,此时此刻,原有的框架、规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故事发生。即使学员演出非百分之百完美,他们身上却有着“成年人中少见的不怕犯错的纯真”。
整场演出结束后,春晖为每位学员颁发了毕业证书。他们拥抱、合照、互相打气。他们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寻到了一些属于自我的答案。
春晖在最后的课程总结中这样写:“谦卑地面对角色,骄傲地表演。我们很用心地听故事,让欢笑和眼泪流淌,让生命的能量,在我们手上鲜活起来。”
(除郑春晖以外,其余人物均为化名。实习生黎梦婷对本文亦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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