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台湾出版人郝明义来说,2009年5月14日,注定是充满转折意义的一天。凌晨三点半,比往常早起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他在北京朝阳区一间公寓里醒来,兀自对着黑漆漆的窗外发呆。
“突然,我像是在一团漆黑中看到什么影像。然后,影像越来越清晰。那一个一个方块形的东西。方块的每一面都有不同的设计和作用。然后是一个个方块排起来可以有什么学习作用。连名字都一下子有了。我不由得叫起来:是你!”郝明义赶紧找来纸笔,把想到的东西画了下来,并给它取了名字:ChineseCUBES,中文名“中文妙方”。
三年后,2012年11月28日,郝明义在纽约时间凌晨4点醒来,打开邮箱,收到同事转来一封iF Design Award的通知信:“中文妙方”获得2013年iF设计大奖中以数位、游戏、媒体产品为主要参赛者的“传媒设计大奖”(Communication Design Award)。
“我三年前就等着拿这个奖了。”郝明义说。自1953年开始举办的iF设计大奖,每年有至少数十国、数千件顶尖产品参赛,被誉为全球产品设计界的奥斯卡奖。当“中文妙方”从2013年4300多件参赛作品中胜出时,他很淡定,“但想到iF设计大奖之前的得主有Sony随身听、iPhone之类的产品,‘中文妙方’可以和它们并列,还是感到欣慰”。
“中文在全球这么热,我认为所有的华文世界的文创产业面临着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不是一个比喻——“在许多国家和地区,汉语都提升为第二大外国语。但是通常第二大和第一大之间还有很大的差距,所以我们可以努力的空间还有很大。”
2008年,北京奥运闭幕式第二天,郝明义把家从台北搬到了北京,希望藉由大陆市场开发一款教外国人学英语的产品,让全球都能接受。一年后的那个晚上,他灵光一闪,决定将拼音、简体、繁体、翻译与AR Code同时放在一个方块上,建立了一套有别于传统学习中文的系统,并用西方的思考逻辑与先进的科技研发出这套产品。
“如果说讲英语的人好像在走路的话,他们学法语、西语等,像是再去学舞蹈或跳高。但是学中文,对他们来说是去游泳,从陆上进了水里,完全不同的逻辑。尤其是中文字。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老外可以讲得一口好中文,但是读和写,往往就是另一回事了。”郝明义看到西方人学英语的困境,他深信在进入21世纪的今天,想要帮他们解决这个难题,必须依靠数位科技,这也是他在读培根的《新工具》时受到的启发:“期望能够做出来从未做出过的事,而不用从未尝试过的办法,这是不健全的空想,是自相矛盾的。”
这也和全球越来越炙手的“中文热”不无关系。“中文在全球这么热,我认为所有的华文世界的文创产业面临着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不是一个比喻——“在许多国家和地区,汉语都提升为第二大外国语。但是通常第二大和第一大之间还有很大的差距,所以我们可以努力的空间还有很大。”
“中文妙方”想要消除西方学习者对中文方块字的恐惧,一个字一个方块,每个方块都透过AR(扩增实境)技术,让学习者可以像玩游戏、看动画似的学习听说读写,消除痛苦,增加趣味。“老外学中文,一不小心就落入死背硬记的胡同里。事实上,中文不像许多拼音文字,没有时态没有主受词的变化,是最好像堆积木一样,运用想象力和创意去学习的语言。事实上,运用想象力和创意去学习,不只是学中文,也是学习其他语言,甚至所有其他知识的诀窍。”
构思出“中文妙方”的第二天,郝明义立即从北京飞回台北,他急须找到两个人:设计师Akibo和黄心健——他们曾在2008年和郝明义有过合作,在短短14天做出了“我们的希望地图”网站。三个人碰了头,开了不到两个小时的会,就把“中文妙方”的数位元素和互动设计定了案。然后,再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中文妙方”的原型开发完成。那一年十月法兰克福书展开幕,“中文妙方”第一次登场。
直至2012年4月,“中文妙方”产品开发才真正完成,准备在秋季上市。为了进行消费者测试和其他上市前的行销准备,郝明义从北京搬到了曼哈顿,在前任企鹅集团的总裁(现Overlook的老板)彼得?梅尔的公司里分租了一间办公室,开始了自己的美国梦探险。56岁的郝明义买了一台Scooter电动车,穿梭在纽约各街区,越来越斗志昂扬。从纽约,到新泽西州,到康涅狄格州,再到达拉斯和休士敦,他和他的团队奔波在美国许多学校,演示“中文妙方”。
“学校无论如何还是会存在的,但是老师的角色会改变。传道、授业、解惑,这三者的角色,后两者可以越来越借助其他的工具,而老师最重要的是传道——尤其是以身作则的道。”
中文妙方”是一款怎样的工具?它只由200个汉字构成。
这些汉字主要根据两岸常用汉字字频以及HSK考试用字选出,按照日常生活的需要,分为基本人际关系、数字、天气、家庭等各种不同的主题,总共有12个主题。哪怕是中文零起点的人,通过这200个汉字就可以完成3万个词句组合,解决日常生活中很大一块需求。在郝明义的构想里,“中文妙方”提供了learning mode(逐步学习)和free style(自由组合)两种学习方式,learning mode里设计了共311个level ,每个level约15分钟能上完,每天学习时间 30分钟,上两个level,约6个月左右能上完。如果学习者花更多时间,就可以更加快。3万个词句是 free style里的自由组合,课程里不是每个都教,主要供学习者自己去探索各种可能的组合。
“有老师指导还是最好,但是因为我们产品应用数字科技的特质,在没有老师的情况下,一个外国人也可以独自学习。这是‘中文妙方’最特别的地方。”郝明义正在参与着一场科技改变学习方式的运动:“学校无论如何还是会存在的,但是老师的角色会改变。传道、授业、解惑,这三者的角色,后两者可以越来越借助其他的工具,而老师最重要的是传道——尤其是以身作则的道。”
“过去,国际上教授中文,有字本位与词本位之别。但我觉得那是由于传统的纸本书籍或录音CD工具上的限制,而导致的局限。现在,‘中文妙方’使用新的数位科技,证明了可以突破这些局限,而成为全球第一套以字带词的中文学习工具。”郝明义希望,以为“中文妙方”这种新的沟通设计,西方人可以不只是因为中文在现实上的强大而不得不学习,更可以体会到汉字特有的逻辑美学。
“笛卡儿在《谈谈方法》里,归纳了学习的四大原则。其中的第二条是:把每一个难题切分成越多部分越好,以便一一妥为解决。第三条是:从最简单、最容易认识的对象开始,一点一点逐步上升,直到认识最复杂的对象。我觉得这简直是对学习中文来说的。中文最基本的部份,就是‘字’。大部分的字,本身就有独立而完整的意义,这就可以运用。而最奇妙的是,每当你学了一个新的字,都可以和你之前学过的字相结合,成为新的词句。这种叫作螺旋式的学习法,在中文学习里可以表现得特别清楚。”
“台湾出版者有两条出路,一条路叫大陆,一条路叫网路。”
“一个有点疯狂的计划”。郝明义如此评价“中文妙方”的开发,“这其实是一个平面的出版者往数位出版转型的一个尝试,也是一个从来都在台湾运作的出版人,突然间跳到大陆去了,又从大陆跳到纽约去的尝试,可以参考的经验也很少,几乎没有,算是一次‘越己挑战’吧。”
郝明义在台湾参与传统的出版已有三十多年,他曾在中国时报担任编辑,是最早将米兰?昆德拉、村上春树和卡尔维诺引介到台湾的人,同时也是最早将版权观念输入台湾的出版者。离开中国时报后,他创立了大块文化,又出版了包括几米在内多位作者的畅销书籍。
“这三十年来,我看到了台湾出版业在戒严时期种种拘束下的状况,也亲身经历了解严之后爆炸性成长的阶段。进了2000年之后,台湾出版市场忽然间就开始进入饱和以及饱和之后竞争的激烈局面,这使市场变得非常辛苦。再加上外面又有整个数字化出版大风暴来临前夕的危机感,种种因素使得我决定要走一条以前没有人走过的路。”没人走过的路,郝明义曾经有句认真严肃的玩笑话:“台湾出版者有两条出路,一条路叫大陆,一条路叫网路。”
无论是逻辑思维方式还是实际操作程序,传统出版与数字出版都差异巨大,郝明义的数字化探寻走了三年,走得并不轻松。“我对‘中文妙方’的产品价值,从来没有过怀疑。但是在软体开发的过程里,实在耗费心力太大。软体开发,和书的出版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书的编辑和调整,再复杂也是平面的、线性的。但软体却是立体的,多向的。不只是需要的人才完全不同,最主要的,是从观念、组织架构到工作流程、调整方法都完全不同。”
三年后的今天,郝明义发现:自己离过去的世界越来越远了。他越来越少做纸本书了,台北的同事不再来问他出版的事了,他越来越不管大块文化的事了,他相信和他一起工作多年的团队,不需要他的参与,也可以把公司运营得很好,甚至更好。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对记者说:“能不能帮我说一声——有兴趣推广汉语教学,或者语言学习的人,请到微博上跟我联系。”他越来越少回台北了,和北京家人相处的时间当然也不够。而他飞行的时间和次数,越来越多——每一两个月就要从纽约来往台北和北京一趟,还有一次一个星期里飞两次台北,其中一次只待一天的纪录。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地在亚洲经营自己的出版公司,到了这个年纪不但重新创业,还如此奔波辛苦”。我说,‘其实我有三个理由。一个当然是为了自己公司在数字浪潮的冲击下,必须寻找新的出路。另一个,则是想以自己本身当个实验,看一个台湾的业者,到底可以如何在文创产业上有突破性的发展。如果我可以走出一条不同的路,应该有助于台湾其他的业者也有新的思考方向。最后,海峡两岸说要一起在文化上走出去讲了很久’。台湾到底可以如何携手大陆,一起开展全球市场,需要一个实例来印证。我想做这件事。”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