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塞尔维亚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新片《牛奶之路》亮相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作为一位承认自己不可能总保持创作高峰的大师，老库这部作品以狗血的冒险故事、糟糕的情感逻辑，证明他真的不是在放烟幕弹。不过，向来是巴尔干“迷弟”的我，还是非常吃超现实主义那套，电影里动物狂欢节的场景以及持续不断奏响巴尔干朋克的石头村落吸引了我。

2012年秋天，同样是威尼斯电影节过后，我去过老库为拍摄《生命是个奇迹》而专门搭建的木头村Drvengrad。这个山村位于塞尔维亚西部的金松岭（Zladibor），是复古蒸汽机车“Sargan 8”的终点站。老库以自己喜欢的作家、艺术家、导演和运动员的名字命名村内的建筑和街道。进村左手的坡下，是伊沃·安德里奇图书馆，馆内商店出售这位诺奖作家不同语言版本的小说；再往下，贾木许街和伯格曼街的交叉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广场，一堆木材和几支硕大铅笔搁在涂着陀氏画像的墙边；在前方的阿巴斯走廊处，可眺望壮阔山景。若往右爬坡，则依次是以网球明星德约科维奇、与老库气质最接近的大师费里尼和“为地球通电”的克罗地亚科学家尼古拉·特斯拉命名的街道。村口墙画的“监狱”里，则关押着乔治·布什，以及在科索沃战争中以强硬手段打击南联盟而被塞族人记恨的欧盟理事会前秘书长哈维尔·索拉纳。沿着安德里奇中心大街往前走，转过李小龙楼后，马拉多纳的巨幅墙画赫然出现——老库以敬畏之心为球王打造了纪录片。

当时得知，在木头村不远处，波黑与塞尔维亚分界的德里纳河对岸，老库正在新建一座意为“石头小镇”的村落Kamengrad。直至看到《牛奶之路》，才意识到老库这部宣告自己“廉颇老矣”的新片就是在“石头小镇”完成的。

此刻，我在奥地利，刚离开高颜值的滨湖采尔（Zell Am See），意外发现这里是《兄弟连》第十集的外景地。十年前，当地旅游局把这个雪山环抱的湖泊包装为《古兰经》中的“天堂”，向中东市场大力推广。如今，来自土豪海湾国家的游客比当地居民还多，就更不可能看出剧中它扮演二战时荷兰小镇的模样了。

格尔利茨成为当下欧洲最热门的电影外景地，包括《布达佩斯大饭店》等大投资项目均在此置景。

为一部刚看过的电影而杀向外景地，这事我还真做过。

2013年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开幕片是《布达佩斯大饭店》，片中有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精准可靠的缆车索道、与世隔绝的豪华酒店、礼数周全的服务管家、纷乱复杂的国家关系、价值连城的名家画作，以及能够关联以上一切的阴谋犯罪。美国独立导演韦斯·安德森带着这些对欧洲文明的终极想象，虚构出一个战前欧洲关于忠诚和责任等传统美德的漂亮故事。

“野牛草伏特加共和国（Zubrowka Republic）热忱欢迎您的剧组来选景拍摄”，电影官方网站顺便进行的外景地宣传，将访问者引入这个导演虚构的国度。为实现 “逝去欧洲的想象”，安德森与美术指导Adam Stockhausen寻遍网络，最终在与波兰交界的德国小城格尔利茨，发现了这座与匈牙利首都无关的“布达佩斯大饭店”——一座已经破产的19世纪百货大楼。璀璨的吊灯还在，桌椅、走廊和吧台却得分别从布拉格、卡罗维发利和巴黎挪用，现实本就只是可供幻想投射的一部分。

柏林电影节过后，我去了格尔利茨。在“布达佩斯大饭店”那空荡荡的偌大空间里，堆放着各种建筑材料，更让头顶的玻璃装饰和吊灯显出华丽和璀璨。大牌好莱坞明星的云集，让这座百货公司找到了新买家，估计很快可以改头换面，或将和电影里一样风姿卓绝。当然，两侧盘旋而上的楼梯，不会将顾客引入故事里那幅致命的画作《吹笛孩童》。

建筑外墙上，刷着一张以《布达佩斯大饭店》海报为基础PS出来的庆典宣传单，虚实混淆的“布达佩斯大饭店/格尔利茨百货公司”顶上，印着大字“Gorliwood”。继美国好莱坞、印度宝莱坞、尼日利亚诺莱坞后，德国也有了“格莱坞”！因为难得幸免于战火，格尔利茨保存了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从哥特到魏玛各种风格的建筑街区，加之近年来对合拍片剧组极具诱惑力的减免税政策，成为当下欧洲最热门的电影外景地。成龙版《80天环游地球》《朗读者》《无耻混蛋》《少年哥特》《丈量世界》《偷书贼》《盟军夺宝队》《布达佩斯大饭店》等多个大投资项目纷纷到此置景，演员拉尔夫·费恩斯更是写来感谢信：“格尔利茨，你是最酷的外景地。”

向导弗兰克将我带进那座由16世纪联排别墅组成的Romantik Tuchmacher酒店后，开始吐槽：“在《朗读者》摄制期间，这家价格不菲酒店的所有房间，全被凯特·温斯莱特这个英国大牌肥女人独占！”或许，这位影后是为了潜心琢磨那位纳粹文盲女魔头的复杂人性，而容不得任何来自当下的打扰吧。

除了少数影痴外，游客群体有可能被吸引到《西伯利亚理发师》之荒原、《马太福音》里的洞穴之城马泰拉吗？

相较其他跑电影节的记者和影评人，作为无业雇佣军的我是幸运的，没必要在忙到昏天黑地的影展结束后，只能短短歇息观光数日，就赶回国上班干活。我热衷于到各大电影节的市场摊位去收集各种电影外景地资料，有志者事竟成，很多时候，这些发生过故事的精美图片，都在随后的日子里真正来到我的脚下。

意大利和一些中东欧国家最爱在宣传资料中，介绍自己地盘上出品过哪些著名电影；像俄罗斯电影委员会和意大利巴斯利卡塔大区电影局这样的机构，还推出电影旅游路线产品。除了少数影痴外，游客群体有可能被吸引到《西伯利亚理发师》之荒原、帕索里尼《马太福音》里的洞穴之城马泰拉吗？而像《格莫拉》那样的现实主义题材，相信没几个人愿意到作为其外景地的黑帮地盘上冒险吧。

我算是阅片无数的影痴和“跑得比谁都快”的旅行者，上述或偏门或危险的外景地或多或少都去过。帕索里尼在《马太福音》中，将二战后意大利最贫瘠落后的马泰拉，装扮成耶稣降临、传道和受难的伯利恒、耶路撒冷和加利利山。只要看过电影，走在Sassi（意大利语原指石头，在马泰拉则特指在钙质岩石上掘出供人居住的洞穴）密布的旧城，就很容易被眼前的画面赋予穿越时空的想象——即便片中是轮廓分明的黑白两色，而现实是湛蓝天际与净白屋墙的观影之舞。目不可及的转角沟壑处，会不会出现正欲迎娶玛利亚却发现她奇迹受孕的苦闷约瑟？远方的来者，会不会是看见天象而前来朝拜圣婴的东方三博士？

2003年，梅尔·吉布森颇受争议的电影《耶稣受难记》也在这儿拍摄。在岩壁间上下相连的两个修道院中，藏有一个大展厅，电影中“最后的晚餐”一幕就在此置景。如今，策展人干脆把整块区域变成“全球最后的晚餐”装置艺术展，材料源自“9·11”中倒塌的世贸双子塔的残骸，生锈的钢铁被拼接成古怪面具和音符串。

《格莫拉》里的那不勒斯卫星城我没去过，但在里约热内卢时我参加过半日团，走进满布全城的几座贫民窟（Favela）。当然，毕竟是针对好奇外国游客的项目，即便是在据说有着15万人口的最大贫民窟Rocinha，心不在焉只顾玩手机的向导也不敢把你带到真正危险的地方。游客只能停留在作为奥运形象示范工程的部分，想象《精英部队》系列里那些以枪奏乐的黑帮电音派对，以及他们与军警部队的激烈交火。有评论说，这是两部非常真实的电影，这并非在为片子做营销，所有里约人都会自豪（自黑）地告诉你，“电影里的全是真的，巴西警察就是打不过毒贩”。

鉴于全球电影工业由好莱坞主宰，名片名景实在太多，以至于那些美国村镇都实在懒得对外宣传自己与电影的蜜月史。

2011年，我第一次跑电影节，正是后来产生了深厚情感的威尼斯。因误入一个只有意大利本国观众的影厅，而意外看到一部讲述寻找罗马电影外景地的纪录片《你在这儿》（Voi Siete Qui），片名来自旅游区地图上最常见的“此刻所在位置”标示。

纪录片开头，奥黛丽·赫本扮演的公主问格里高利·派克扮演的记者：“我怎么还钱给你啊？你住哪儿？”“Margutta巷51号。”派克答道。银幕上最动人的爱情故事就此拉开帷幕，镜头也跟着来到Margutta巷，讲述作者对这座城市“影脉”的深情。

看完片子，我主动上前认识了制片人Crespi，半个月后一到罗马，就立即找到他，并收到了一件珍贵礼物——用红笔圈起所有重要外景地的行车地图册。从《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偷自行车的人》等新现实主义开山作，到南尼·莫瑞蒂的《亲爱的日记》这样的新世纪杰作，我都一一拜访了其中的场景；还走进曾经作为“意大利横店”的罗马电影城，顺着留下了《纽约黑帮》、HBO剧集《罗马》布景的街巷，走到费里尼的“第五摄影棚”中。

1960年，费里尼拍摄《甜蜜的生活》中那场著名的特雷维喷泉调情戏时，特意将时间安排在清晨5点，以便顺利完成安妮塔·艾克伯格从水池中蹚过的妩媚场景。即便如此，拍摄地仍充斥着奔走相告的影迷。盛怒之下，费里尼拍完这场戏后，彻底移师第五摄影棚，从此他的所有电影场景，包括《我记得我当年》里童年时的里米尼，全是第五摄影棚的搭景效果。

几年后，保罗·索伦蒂诺的《绝美之城》问世，以向费里尼致敬的姿态和进一步美轮美奂的城市揭秘，成为我心目中的21世纪最佳电影。理所当然地，我也再赴这座永恒之城，寻遍片中那些小众的外景地。

2012年的戛纳电影节过后，我去了西班牙南部，欧洲唯一的沙漠塔本纳斯地区。虽然这像一个微缩版的内华达、澳大利亚或撒哈拉，但对于聪明的电影工作者来说足够了。相对低廉的制片成本，让它成为《阿拉伯的劳伦斯》《印第安纳·琼斯》和意大利导演塞尔乔·莱昂内所有“镖客”系列开头的“意面西部片”，以及皇家马德里巨星们拍百事可乐广告的拍摄地。

那么，真正西部片里的“西部”呢？

今年春天，与朋友在美国西南部自驾一个月，还真碰到不少。鉴于全球电影工业由好莱坞主宰，名片名景实在太多，以至于那些荒凉到只有一座加油站、几家汽车旅馆以及无数私人枪械的村镇，都实在懒得对外宣传自己与电影的蜜月史。除去纪念碑谷等西部牛仔片的标志性地貌外，真正产生惊喜的，是在新墨西哥州的这两处——其一是与赌城同名的小镇拉斯维加斯。在地处中心的广场酒店楼梯口，能看到贾维尔·巴登跟踪伍迪·哈里森的剧照，科恩兄弟惊悚片《老无所依》的这场戏就在此拍摄，当时剧组也住这儿。另一处是陶斯往北的格兰德河边，开很长一段土路进去，然后徒步一公里下到河边，藏着一个并不很热的温泉，以及一群全裸的男男女女和他们的狗儿。在与《毕业生》同属新好莱坞开山之作的公路片《逍遥骑士》中，彼得·方达和丹尼斯·霍珀正是在这池子水里与另外两个女孩“逍遥”，不过电影中的明星可不像我们那般“坦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