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杀妻又自杀,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著名的流血事件。那几年,他们住在新西兰的激流岛上。那儿十分荒凉,什么都需要自己动手才能维持生存,可这些劳动多是妻子谢烨去干。为了这个长不大的丈夫,谢烨付出了极大牺牲——她把刚出生不久的儿子送走,以满足丈夫对自己的占有欲;又接受了与第三者英儿同居,共侍一夫。
这种荒诞的“和平共处”在1993年被打破,先是英儿和一个德国人走了,然后是对顾城深深失望的谢烨也另有所爱,决意离开。顾城的“女儿国”幻灭了,他所谓的狂热的爱,开始化作疯狂的仇恨——1993年10月8日,他对谢烨抡起了斧子,然后自缢于一棵树下。
出事当天,警方在现场拾取了四封遗书,字迹潦草,可见是自杀之前仓促写的。顾城的遗书分别写给了父母、姐姐,以及儿子。除了给儿子的信,其余三封都不长,对父母和姐姐更多的是交代后事。对5岁的儿子,则满怀忏悔。
顾城儿子的英文名叫Samuel,中文译为桑木耳,在那些呓语一样的信里,顾城亲热地称呼Sam,有时又叫他小木耳。他想说给小木耳的许多话,原本是要写成一本书的。在悲剧发生前的五六天里,他开始断断续续写下给小木耳的信,不料却最终成为未完成的篇章。
在信中,顾城回忆木耳从出生开始的种种,回忆谢烨怀胎的那段日子,自己是如何既期盼又焦虑。
顾城爱不爱儿子?外界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莫衷一是。但从遗书看来,顾城是爱的,可他不知道怎样做一个父亲,这个问题从孩子降生就困扰着他,并且到死也无解。
在巨婴顾城的眼中,小木耳蚕食了谢烨的爱,让自己受到冷落。像一个吃醋的孩子,他对小木耳的感情爱恨交加。直到发现谢烨真的要离开时,他才开始想要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
但是永远来不及了。留给小木耳最后的话,顾城写道:“愿你别太像我。”
这封未完的家书有12篇章,以下有删节。
你妈妈走了
Sam,我每天对你说一点话,因为我不是能经常见到你,而且你也听不懂我的话。我离开你太久了,这是我不好。
Sam,我们有过一个家,就在山上,可以看见你现在的家,也可以看见晴天下的蓝海。你趴着窗户往外看,云就那么飘过去了,有时会飞过一架飞机,你就扬起手说:这个机,这个机。那时你会说一点儿中文,现在你不说了,这是我不好。
你一点点坐起来,学会玩。我给你的玩具都是旧的,但你玩得很开心。你的头发是站着的,那时候有点黄。你不好看了,可是会笑。你有时候哭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和你的妈妈在楼下挖一个很深的坑,我们要储存雨水和肥料,这是一片很陡的山坡,我想种地,就在那修了墙,挡住挖出来的土。我们从一早上就开始挖这个坑,一直挖到晚上。
你妈妈很好看,她把土飞快地丢出来,丢一百桶,脸上都是汗了。土是一层一层的,颜色越来越红,也有很多石头和过去筑房的水泥。我们把石头放好。你妈妈在一个大水盆里洗那些石头,洗干净就放在一边。我说,可以等天下雨,天一下雨自己就干净了。
Sam,你终于站起来了,可以趴在窗口看我们。你看见我在下边搬那个水罐,你妈妈把绳子拴在屋里的房柱上,拉它,整个屋子都颤动起来。水罐终于放好了,我们大声嚷,噢!你也说,噢。你还拍着手。
你是个喜欢的小人儿,Sam,现在你看不见那个水罐了,它被埋在地下,被埋在城台下,就像我们过去的日子一样。我们看不见这个水罐了,它们一共有两个。
Sam,我和你妈妈一起做的这件事,她跑出去买水管又拿回来,这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是对于这个世界是微不足道的,对于我们现在也没用了。Sam,我不是让你记着这件事,我只是想对你说一会儿话,因为你妈妈走了。
1993年10月2日
我回不了家了
Sam,我回不了家了。你看我不让你回家,现在是我回不了家了。她们都走了,留下一个好好的家,每本书、每把锯都放得好好的,浴室里有热水,灯也会亮,可是人没有了。有过我认识的人,也有过不认识的,都没有了。我才知道一个熟悉的房子,多么可悲。
那个楼梯栏杆是旧的,是我们一根一根找出来的,用砂纸擦,钉上去的。你妈妈刷的油漆,白色的从下边看很好看,那天我们很高兴,扶手是淡色的。我们上上下下用水桶提水,倒你的尿盆,你就lo-ok地叫着,你喜欢让我们把你的沙发推到栏杆边,这样你就可以看见我们下楼。你妈妈下楼很快,因为有好多事。我一直在锯木头,后来你长大了一点,就用锯把新楼锯掉一点。Sam,我打了你两下,对你不好。
每一块木板都是拼的,我真笨,一天也就钉上七八块木板,我真笨呢,一直在钉钉子,不看你,我以为房子是重要的,现在它快钉好了,也没用了。
这个家有我钉过的钉子,也有你锯过的沟痕,还有一级级台阶,到山顶去。你还不太会走路,就爬得很快,在铁丝网边上,看我喂鸡。
Sam,你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我嫉妒了你,你有点儿怕我,躲在你妈妈后面。Sam,我想你将来要住这个房子,我多笨,现在我进不去了。
从山下到山顶,只有树记着所有的时间,走过的人,我和你,还有你妈妈,英儿,还有别的人。我抱过你上山,你软软的,你妈妈假装不太喜欢你。直到有一天她哭了,在山顶上,她还背着身哭过,在别人面前。Sam,上天罚我,让我发疯。
1993年10月2日
这是报应
Sam,我们有过一个家,那个家什么都没有,春天来的时候,我就摘树上的李子和枇杷。栗树上的木耳也长得又大又圆,我把它放在你的头上,给你当帽子,拉一拉自己的头发。你那么小就会哄人喜欢,可我老是把你放在沙发后边,挡住你,让你爬不出来。
Sam,我是一个狠心的人。你妈妈在的时候,我老不许她哄你,就让你那么哭,她不在的时候,你倒没有哭过,因为我在引你发笑。我肯定是疯了,我嫉妒你,要把你从你妈妈怀里夺走。我还打了你,Sam,你妈妈也打过你,但是和我不一样,我是发疯了,我要把你送给别人,在你长到三岁的时候。
Sam,我很少抱你,我背你上山的时候,觉得你沉甸甸的、软乎乎的,让我害怕。Sam,我拿一朵花引你走路的时候,带你去找妈妈的车,Sam,我们一起在山道上走了那么远,你哄我,我也哄你。可是我太可怕了,我就想忘了你,和那些石头、木柴一起。
Sam,我把心给别人了,不给你,可是你坚持说“胖儿喜欢我”。你跟你妈妈一样,那时候叫我“胖儿”。现在你妈妈好久没叫了(你也不会说中国话了),只是偶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叫一声:可罕。
Sam,你穿上自己的小靴子,走在黑暗的台阶上,下不来了,你张开手对我说:“胖!”我抱了你。Sam,我记得,你那么紧紧地抱住我,在黑暗的树林里,你相信我。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老放不下你。现在我才知道,你小小的手抱着我,多么重要。Sam。
现在你还在人家家,我没法儿把你拿回来,我也没有家了,这是报应,我只能去看看你,Sam。
我们家住了别人,就是因为我把你赶出来了。我们有过一个家,以后不会有了。Sam,我没办法说出来,这个时候,我想对你说的话。
1993年10月7日
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Sam,如果有一天人家告诉你,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很远的世界,回不来了,我希望你记着我一点儿。
风在山顶上吹着,你找到了一架飞机、一匹马、一个爸爸。你拉它帽子的皮带,像缰绳一样,它就走来走去。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Sam,你喜欢这匹马,你摸摸我的眉毛,又看看我的手。你的手比我小那么多,放在我的手掌里。
生下来你妈妈说,你的手好看,我就笑她,以为你实在找不出什么好看的地方。她那个时候,把你的脚包在她缝的小布鞋里。Sam,那个时候,我那么恨生活,恨你,我发疯了。
Sam,我几乎没给你买过玩具,你的玩具都是别人送的。这次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小车子的零件,你把它很快地装好。Sam,你喜欢小车子,你把它推过来,我又推过去。你高兴了,我也高兴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家呀?
Sam,世界上有很多人笑我,笑你爸爸的帽子、样子,也有人恨我,因为我更恨他们。Sam,只有你该这么做,可你不笑我,也不恨我,小时候你只是说:调皮的爸爸。
Sam,你的心真大,你可以把什么都记住,又不挂在心上。每天我想去看你和你玩一会儿,可是人家不喜欢我。他们还记着我恨过你,你藏在你妈妈背后。Sam,在山顶上我多想对你说,可是你听不懂。只有你不恨我,Sam,我永远对不起你。
我想给你唱歌,可是我的歌里都是伤心的故事。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把我做成这样,又变成那样,让我离开你,回来又见不到你。都是因为我自己。现在什么都晚了,Sam。我不能一直抱着你,不能一直和你玩玩具,不可以,我还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只有写这些字吧,也许写不成了。
1993年10月7日
上天罚我,罚得太重了
Sam,你还有好多日子,我不知道。你比我走得远,在时间里,你有很好的小朋友——艾玛。你们一起把瓶子里的沙子倒出来,想象一个数字。你是快乐的人,在山顶跳起来,周围都是大海,黄昏时,美丽的云彩,你可以看见对面山上的那个房子,那个黯红的房子,你知道那是妈咪的家,李英也带你玩儿过。你有时候,很想回那个房子里住一住。Sam,你太小没有自由,你什么都知道,那个房子里的人没有了。Sam,我会给你留下这个房子,它不是一个很好的房子,但你爸爸在那儿钉过很多钉子,做过台阶儿,你在那儿爬过,和过水泥,Sam。有好多石头,可以放一百年,Sam,这是你的房子,谁也不能住它,等你长大了,你可以把它卖了,或者它已经坏了。Sam,是我把你赶走的,你在那房子里,多高兴啊,你还会读到一本书,有好多混乱的故事,现在这个故事还没结束。
Sam,上天罚我,罚得太重了。
Sam,我知道这是一个可怕的房子,对于我来说,我做了那么多事,都不是给你的,我把心给别人了。你早上从沙发上跑下来,咚咚咚地跑,我就拿被单蒙住脸。你妈妈和你说话,还有李英阿姨,我嫌过你,现在人人都嫌我了。
你真的讲过一个故事,说妈妈的车向前开,呜——开了很久,就开到了,然后叫一声呜呼——现在你妈妈开车,在这个岛上,我也在车上坐着,我没有办法到一个地方,在我下车以后,车门就关上了。Sam,我做过这样的事,我的日子快没有了。
1993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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