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影评人毛尖看来,食物从来都是最完美的人生譬喻——“工作是‘饭碗’,失业是‘炒鱿鱼’,嫉妒是‘吃醋’,雄起的时候就甩对方一句‘小爷我也不是吃素的’。‘吃’是汉语中最活跃的动词,也是最有抒情能力的词语。”
20世纪90年代,毛尖考入华东师范大学英语文学系;研究生阶段,她转入中文系,研读20世纪中国文学;随后,她考入香港科技大学,学习古典文学;博士毕业后,她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任教。
多年来,毛尖著有《凛冬将至》《非常罪,非常美》《当世界向右的时候》《有一只老虎在浴室》《夜短梦长》等口碑佳作。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她曾在十种报纸上写专栏。她写的影评,在坊间被称为“毛尖体”,以短小精悍、硬朗跳脱著称。
学生时代的毛尖,没有能力每天去学校后门的美食街吃香喝辣,她常常和同学一起溜达到学校后门看一家店名为“林家港”的小吃店里的胖阿姨做锅贴,馋到不行,便买上一两,之后四个人分食四个。
遇到学校发津贴,她们才敢奢侈一把,弄盘螺蛳、买瓶七喜,对着当街来来往往的人,吸啊吸,吸啊吸,直到把走过的人也“吸”进店里要一盘螺蛳。
后来,毛尖从上海到香港,再从香港回到上海,随着求学地点的变化,她领略到两地不同的饮食文化,有感于美食的奇妙功效,她感慨:“我曾在香港待过三年,高度认同香港的饮食,但还是会反复想念我家乡宁波的呛蟹。每次回老家,我妈给我吃的第一个食物就是呛蟹。一吃到呛蟹,我的胃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五脏六腑都舒服妥帖。美食是使身心安妥的第一步,中国人要建构自己的美学,首先就应尊重日常生活,从食物开始。”
毛尖曾说:“最好的家国教育,永远是餐桌教育。从小到大,人生最隆重的事情都必须体现在吃上。生日,一桌。祭日,一桌。工作了,吃。失恋了,吃。”
在毛尖看来,香港电影之所以能抗衡好莱坞,首先就因为港片为全球电影示范了什么是好吃。“好莱坞也好,港片也罢,都好在能拍出食物的平民性。满汉全席或者国宴类美食,都是食物的修正主义,真正让我们心旌动摇的,从来都是普通食物。”
每当看到大银幕上充满“塑料感”的食物,毛尖都会感到痛心疾首,她甚至提议每个剧组应该先成立一个饮食部,她说:“当我们用自己的价值观展望未来的时候,最终能让这个价值观落地的,还得靠人民的衣食住行。还有什么比一大蒸笼的黄馍馍、一大碗的牛肉拉面、一只只饱满的饺子,更能展现诚实的劳动,更能体现幸福的生活呢?”
“很多宫廷剧中的红烧肉和青菜还不如我烧得好,当年的御厨看了肯定会‘气绝身亡’。讲好中国故事,起点就是把饭菜给做好了。米饭、饺子做不好,就是对中国故事的一次降维。把中国米饭做好了,中国故事就成立了。把日常生活做美了,精气神就传递了。”毛尖如是说。
如今,很多国产剧里年轻人谈恋爱的“标配”是牛排配红酒,这不光在美学呈现上不合格,在讲好中国故事的层面上,亦是一种缺乏日常细节的偷懒——“说到底,不能配米饭的菜,都是‘耍流氓’。”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人的一生就像一场饭局,食物足以串联起人一生的跌宕起伏。小时候,毛尖的外公从来不让大人在饭桌上训斥孩子,对彼时的毛尖而言,饭桌便是现实主义最浪漫的时刻,如同《放·逐》中的四分钟——电影最后,林雪有一个发问:一吨梦有多少?一吨爱有多少?一吨辛苦有多少?林雪梦一样的问题,其实电影都已经回答,那就是:一顿饭。
以下是《新周刊》与毛尖的对话实录。
电影《还是觉得你最好》剧照
《新周刊》 :电影当中令你印象深刻的美食镜头有哪些?
毛尖:周润发在《老虎出更》里,一口气在玻璃杯中敲下12个生鸡蛋,然后一口干的场面,震惊过我。其实少年时代看港片,看周润发在银幕上吃方便面,他吃得行云流水又气吞山河,当时就觉得方便面是世界上第一好吃的东西。
《美国往事》里少年要献给心上人的那块普通蛋糕,以及香港电影中的盒饭,这些食物本身都平常。为什么曾志伟和林雪这么有观众缘?因为他们盒饭吃得香。他们既能把盒饭吃出满汉全席的气势——像《无间道》里的曾志伟,也能吃出“粒粒皆辛苦”的辛酸——像《一念无明》中曾志伟和儿子对吃盒饭。
曾志伟和林雪,吃盒饭吃得比吃酒楼更带劲,每一个观众都能从他们吃盒饭的气势中看出,他们曾经和现在都是多么用力地在生活。还有杜琪峰的《放·逐》中,五个男人一起做饭那场戏,也特别好。男人烧饭戏好看,欧美黑帮片,教父出征前,也常常会在家里烧一锅“全家桶浓汤”。
《新周刊》 :你曾提过国产电视剧中,年轻人谈恋爱的“标配”是牛排配红酒,着实缺乏想象力,而在诸多知名影视作品中,食物大都隆重出镜,十分考究。在你看来,一部好的电影应该如何呈现美食?
毛尖:学习小津啊。小津安二郎是全世界最能表现米饭的大师。他的餐桌上从来都有几样东西—— 一杯酒、一碗饭,再简单不过的人生,再简单不过的食物,但看他的主人公喝酒也好,吃饭也好,就觉得那是人生至境。镜头45度朝上对着米饭,大道至简,每一粒米饭都既普通又有灵韵。
说到底,就像沈宏非爱说的,不能配米饭的菜,都是“耍流氓”。牛排能配米饭吗?韩剧《请回答1988》也是,普通的家庭饭桌上都有米饭打底。别再一天到晚整牛排、红酒了,回到我们自己的餐桌上来。《白日焰火》里的小笼包多好,小笼包冒着热气出现在廖凡和桂纶镁之间,我们就知道,他们好了。
《新周刊》 :你曾说中国人要建构自己的美学,首先就应尊重日常生活,从食物开始。近两年你也在反复提及最好的家国教育永远是餐桌教育,可以展开聊聊吗?
毛尖:对啊,餐桌教育就是家国教育。你看韩国总裁谈恋爱,都吃的泡菜和炸鸡,人家的“王思聪”也不会动不动跑到纽约、跑到北海道。其实20世纪80年代之前,我们自己电影中的日常生活表达都很不错,像《大李小李和老李》,妈妈做的早餐看着就好吃又抒情。
清贫年代的餐桌更有操守,有钱人弄脏了电影生态也弄脏了餐桌,谍战片里,美方在喝红酒,日方也在喝红酒,我们也在喝红酒,还要拼红酒知识,搞得红酒好像是我们的传统饮食。
《新周刊》 :通过食物,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气质。当年,你从上海到香港,再从香港回到上海,求学地点的变化,也伴随着两地饮食文化的不同,可以聊聊你在两地的饮食体会吗?
毛尖:茶餐厅始终是香港的灵魂,现在上海缺少茶餐厅这样的小店。以前我特别喜欢上海的早餐“四大金刚”,现在没有了,油条、糍饭糕都宾馆化了。
《新周刊》 :你如何看待就餐时的仪式感?
毛尖:我特别怕吃仪式讲究的饭,搞得吃饭跟考试似的。
《新周刊》:你会去逛那些隐匿在街角巷尾的苍蝇馆子吗?曾有过惊艳味蕾的饮食体验吗?
毛尖:会啊。有一次在扬州,也不是苍蝇馆子,就是门面不大的小店,也干干净净。走着走着饿了,就和朋友们一起就近吃。小店没有长餐单可选,但红烧鱼杂端上来,大鱼小鱼、大虾小虾一锅煮,一点辣、十分鲜,秋天的傍晚,还有什么比说不出名字的鱼虾更让人觉得不枉此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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